“找到了,他們在這裡―—”
“巫祝大人也在!”
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叫喊聲,雲樗緊張地回頭看去,只見大批人馬正朝着祭臺涌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空桑人。爲首的赫然是那空桑族長桑楚公,身後跟着三五個身形瘦削麪色蒼白的男人女人。
長魚酒一看便知,這些人全部都是巫師。修習法術之人身上多少會帶些邪氣,就連桑柔也不能倖免。
一對袒露上身的的空桑人馬衝了過來,將長魚酒三人團團圍在中央。其餘族人站在外圍,眼神中無一例外地滿是警惕。
桑楚公微微擡手,示意其餘族人不要輕舉妄動。片刻後,他邁着緩沉的步子走向桑柔,神色恭敬地問候道:“巫祝大人,是我考慮不周,讓你和這兩人待在一起,不知大人有否受驚?”語氣透着殷殷關切。
桑柔淡淡瞟了桑楚公一眼,並未予以理睬。衆目睽睽下,她翩然起身,踏着輕盈的步子走下祭臺,宛如一隻優雅的蝴蝶。明豔的裙襬閃耀着神秘的光彩,帶起一陣淡淡清香。她擦着桑楚公肩膀徑直走向了人羣,只留下空桑族長一人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尷尬得只能摸鼻子。
“咳咳!”桑楚公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眼中狠戾的光芒一閃而逝,“湘神的使者們,九嶷空桑之首桑楚公在此,懇請二位放空桑一條生路。”
桑楚公突然當着長魚酒二人的面彎下腰去,對他們虔誠地行了個大禮。
雲樗傻眼了。這……什麼跟什麼呀……
他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長魚酒:“喂,那桑楚公在搞什麼鬼啊?我們什麼時候成了湘神的使者了?”
長魚酒此時竟是一臉玩味的冷笑。他湊近雲樗的耳畔低聲道:“你猜呀。”
桑楚公上前了幾步,朗聲道:“皇天可證,日月可鑑,我空桑數百年來未曾有半點罪孽,何況我空桑於湘神盡忠盡孝,七日一小祭,三月一大祭,瑤席、桂舟、蕙綢、蘭旌、龍車,祭舞、祭肉、祭酒,何曾怠慢?又遑論瀆神?敢問我九嶷空桑何錯之有,竟要遭如此流血懲罰!”
“是啊!我空桑何錯之有!竟要遭此劫難!”人羣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應和聲。
雲樗懵了,更加搞不清當前的狀況了。
“喂!老傢伙!你搞錯了!”他“嗖”地站了起來,直指桑楚公的鼻尖,“我們不是什麼湘神的使者,我們來自中原,機緣巧合之下才來到了這個地方,其餘事宜一概不知。如果你討厭我們,我們走便是了!”
長魚酒聞罷冷哼一聲,生生將雲樗拽了回來,“他本就是在演戲,不論你說什麼,他都會繼續裝下去。”
“演戲?”雲樗壓低聲音道,“你說……他是故意裝傻?他爲何要這麼做?”
“有什麼目的……看下去不就知道了麼?”長魚酒慵懶一笑,看上去信心十足。
雲樗還不放心,又問道:“那我要說些什麼嗎?”
“不必,你只要……靜靜地看他一人表演變成。”
長魚酒深沉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由衷的厭惡。此刻,人羣早已沒了先前的平靜,空桑人瞬間彷彿炸開鍋了一般,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不時對着他們二人指指點點。
“安靜!”桑楚公再次擡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七月十五招魂夜,汝等乘暴風雨而來。那夜,空桑發生叛亂,巫師桑徹意欲屠族,第二日即被誅殺。五日後,湘竹坡數人離奇失蹤,疑爲溺水而亡,卻不見屍首。再兩日,空桑長老桑庾父橫屍於江邊淺灘上,全身上下無一塊完整皮膚。現如今,族人桑駑又離奇死亡,葬身魚腹。湘神的使者們,你們若非在懲罰我九嶷空桑,又要做什麼呢?”
桑楚公說罷忽然屈膝下跪,朝長魚酒二人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他乞憐般地看着祭臺上的兩人,語氣中明顯帶了懇求的意味。
見狀,無數空桑族人也隨之跪了下來,向長魚酒二人連連磕頭。
“湘神大人開恩,使者大人開恩,求你們放過空桑吧!”
雲樗有些慌了,他哪裡見過這麼多人朝他磕頭的陣勢啊!於是他“嗖”地站了起來,“你們……你們快起來呀!”
雲樗話音未落,便被長魚酒猛地拽了回來,“讓你不要發聲,正中他們下懷。”
“我又說錯了嗎……”雲樗連忙捂住小嘴,“對不起……”
長魚酒湊過去,貼着雲樗的耳畔低聲道:“你猜,桑楚公現在會想些什麼?”
“想什麼?”
“他一定在想,這個可愛小娃娃,爲什麼如此好騙。”
“你——”雲樗惱怒地把頭扭到一邊去,“你、你纔好騙呢!”
桑楚公的眼裡的陰霾一閃而過。桑柔雙手環胸站在一邊,冷冷審視着眼前的一切。
“那麼、”他頓了頓,突然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語氣激動地說道,“使者大人可是決定放我九嶷空桑一條生路了?”
這一次雲樗學乖了,不管桑楚公放什麼屁,都一概不予理睬。於是,祭臺上兩人就默默地坐在那裡,誰都不接茬。
桑楚公慷慨陳詞打了個水漂。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咳!湘神大人胸懷堪比天地,氣勢可吞日月,又向來庇佑九嶷空桑, 絕不會無故降罪於我等,只是……連日來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着實蹊蹺……不知能否勞駕二位替鄙人跑一趟,向湘神大人問清各中緣由。眼下桑族正值非常時期,面臨巨大危險,煩請二位看在空桑數千人命的份上出手相助!”
“他有病嗎?”雲樗壓低聲音對長魚酒道,“這世上哪來的湘神啊!就算有,我們也不認識啊!我們向誰問去啊!”
“還不明白麼?”長魚酒道,“這幾日空桑接連發生詭事,族人接二連三失蹤,連屍骸都未找到,族內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早已起了風言風動,甚至隱隱有騷動跡象。桑楚公作爲一族之長已然騎虎難下,爲平息族裡情緒,就必須得將此事徹查清楚——”
“所以他是想讓我們替他深入險境,將這件事調查清楚!”
“不錯,還有點悟性。”長魚酒不疾不徐地說道,“他們會打我們兩個的主意,一來是見我們身手不差,有這個能力將事情徹查清楚,沒準還能幫他們解決掉不必要的麻煩。二來亦是因爲我們並非空桑人,死了便死了,他們不會肉痛,這賭局籌碼壓得也不大。”
長魚酒還沒說完,雲樗便已氣得小臉通紅,“我們憑什麼要替他們辦事!哼!替他們去送死這種事,我纔不幹呢!”
長魚酒沒有接雲樗的茬。他望着霧濛濛的湘江若有所思,眸光逐漸變得深沉起來。
“麴生?麴生?你、你怎地不理我?”雲樗小聲嚷嚷道。
長魚酒斂了眸光,轉過身慢吞吞道:“難道,你不想知道,這水中到底埋藏了些什麼東西麼?”
雲樗瞪大眼睛,萬分驚愕地望着他,然後吐出三個字:“你瘋啦?”
“你真的沒興趣麼?”他衝雲樗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
雲樗扭過頭去,有些受傷地悶悶道:“我現在反對還來得及嘛……你決定了的事情,從來就沒有商量的餘地。看來無論如何,咱們都得下去走一趟了……”
“怎麼?怕了?”長魚酒柔聲道,“現在退縮還來得及,大不了我們殺出一條血路,突出重圍……”
話音未落便被雲樗打斷了,“哪裡怕啦!你才怕了呢!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會輕易害怕呢!你去我就去,咱們誰怕誰啊!”
雲樗拼命試圖掩飾內心的緊張,卻哪裡逃得過長魚酒銳利的雙眼?那般可愛的模樣,看得長魚酒心癢癢的。
雲樗地嚥了口唾沫,不滿地碎碎念道:“就是那些空桑人,心眼實在壞。本以爲中原之外皆是淳樸之民,原是我太天真了!我看這空桑族啊,直接改名禽獸族算了!這裡的人簡直沒一個好貨,竟然把我雲樗逼到這步田地,哼!”
“你說的也不盡然。”長魚酒微笑道,“不過是上位者的小把戲罷了。至於其餘族人,都只是一羣被耍了的猴子,全然不知情的。”
“你的意思是……他們真的相信我們就是湘神派來的使者?”雲樗皺眉道,“所以,所以這些人其實根本不知情,桑楚公欺騙了他們!族人們這麼信任他、尊敬他、擁護他,他怎麼可以……”
“神使大人,神使大人?”見雲樗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似已露出了破綻,桑楚公心中暗喜,忙彎腰低眉恭敬地喚了幾聲。如今聽聞他的聲音,雲樗只覺一陣眩暈,他瞟了眼那幽深不見底的湘江,又看了看正在閉目養神的長魚酒,心下不覺有些茫然。
“……還請勞煩神使大人,回去向湘神稟明情況,救救我九嶷空桑吧!”桑楚公跪在地上,向長魚酒和雲樗恭敬地磕頭。
“求神使大人救我空桑!”空桑族人一齊下跪,向長魚酒和雲樗恭敬地行稽顙之禮,有的族人額頭上都磕出了血窟窿,汩汩鮮血順着腦門流下,那景象觸目驚心,卻沒一個人停下。
桑柔傲立於人羣之中,冷冷睥睨着跪倒在地的桑楚公,雙手依舊環抱在胸前,彷彿一朵孤獨的紫雲英。長魚酒望着她,忽然就感到一陣莫名的蕭索。
他突然發出一聲冷笑,“族長大人,你這獨角戲唱得可還盡興?只是可憐了敬你信你的族人們,被你拙劣的演技耍得團團轉。想必,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他的聲音不大,唯有他近旁寥寥數人能夠聽清。
桑楚公聞言先是一僵,眼角笑容隨即崩裂,一大片陰霾轉瞬間在他的臉頰上蔓延開來。他緩步上前,壓低聲音,語氣森冷:“那又怎樣?一羣無知愚民罷了,耍他們與你何干?”
他背對着族人,人們看不見他臉上猙獰冷酷的神色。
“你會遭報應的。”長魚酒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