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只有三種。”寂靜的房間裡,唯有吳起踱來踱去的腳步聲,沉穩有力,又攝人心魄。
“掌天下權、地位無上的君王,以及……供君王差使的農夫和兵卒。至於其他什麼商人,什麼縱橫家,什麼遊俠,什麼王公貴族,這些人都是帝國的潛在敵對禍患,倘若由我執掌政權,這些人,就必須去死。”
長魚酒神色飄忽,只顧低頭喝酒。在他杯中,晶瑩澄澈的液體泛出幽幽清光,倒映着他冷峻的眉眼。
素萱娘默默地站在一旁,略顯侷促。
唯有云樗好奇地瞪大眼睛,好像一隻毛茸茸的貓咪般,不住地瞄來瞄去。
“三種人?”雲樗照着吳起的樣子,也伸出了三根手指,在吳起面前比劃了兩下,“你的國度裡只有這三種人?那該有多無聊啊!再說了,別人想當遊俠,你就殺了他?這憑什麼?人家喜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過快意恩仇逍遙自的江湖生活,這是人家的自由,你憑什麼干涉?”
“我並沒有干涉他。”吳起道,“他想成爲怎麼的人,當然是他的自由,我只負責消滅這種人,並不會像儒家那樣,用禮法規範他的思想。”
“你!”雲樗憤憤道,“你這跟限制他的自由有何分別!百姓爲了活下去,當然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意願,迫不得已而成爲你希望他們成爲的人,農夫和兵卒……”
“哦……那可不一定呢。”吳起邪邪一笑,伸手過去捏了捏雲樗的小臉蛋,“總有一些剛烈義士會因拒絕屈服於我,而自我了斷於溝瀆山坳之中,那些所謂的不滅微光……但他的後來人很快就會發現,他的死毫無意義,還不如苟且地活下去,成爲我的人。”
“哎……”雲樗無奈地搖了搖頭,心想着眼前這傢伙怕是真的無可救藥了,“倘若有一天,哪個笨笨的國君採納了你的治國之策,那天下非成爲人間煉獄不可。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世間之人皆夢中人也,看不穿,看不透……”
吳起慵懶一笑,嘴角彎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會有這一天的,你到時候指出也不遲啊……”
“既然你如是說,那我就問一個問題。”
長魚酒起身,兩眼盯着榻上傲慢的男人,沉聲道:“既然你認爲一個理想國度只有君王、農夫、兵卒這三種人,那我就要請問你了,你把自己置身於何地?你的國度裡既沒有大臣,也沒有謀士,而你作爲獻策之人,應該不屬於這三類人中的任何一類吧。不覺得這樣很傻嗎?你自己親手繪製的理想國度,竟然不給自己留一席之地,甚至不給自己留條退路。你是否有想過,萬一哪日引火燒身了可如何是好?”
吳起不屑地“嗤”了一聲,“這還用說?我自然是輔佐君王達成理想國的那個人,國君需要我爲他出謀劃策,國家的管轄需要我的策略和意見,只要我是有用的,我自然有我的一席之地。”
“不錯。”素萱娘接茬道,“只要一個人是有用的,他總還會有他的生存土壤。”
“即便我沒了利用價值,即便我最終引火**,那又能怎麼樣呢?只要我的理想能夠得以實現並永遠貫徹下去,丟了性命又何妨?”
“可是……問題很明顯不是嗎?”雲樗插話道,“你只允許天下存在三種人,而其他人則應統統被消滅,這樣一來那些俠士、縱橫家、商人,包括君王的姬妾、兄弟姊妹,他們都會憎恨你,乃至聯合起來與你抗衡。沒了這樣一個龐大羣體的支持,你一人勢單力薄,又靠什麼來構建你的理想國?”
“靠什麼?”吳起轉過頭來,看着雲樗道,“自然是靠權勢。靠擁有絕對權力的君王。大權獨攬,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當朝的士大夫們尚且不敢不服他,更何況那些不入流的遊俠縱橫家?那些國家渣滓蠹蟲……等舔了血的刀架到他們脖子上的時候,又有幾人敢反對我?反正已經有這麼多人恨我了,自然也不在乎多添幾個。”
“哼!你這樣,我也會恨你的!”雲樗生氣地皺着一張小臉,臉上還有殘留的糕點碎屑,“除了國君,你就留兩種有用的人,農民給國君種田,生產吃的穿的,士兵替國君殺人,消滅外來敵患,是這樣嗎?你把臣民當什麼了?你的奴隸嗎?這太殘忍了,百姓在你這裡連畜生都不如!拋開其他不說,你這樣的理想,還有一點人情味可言嗎?”
吳起脖子一揚,杯中酒一滴不剩灌入咽喉,“倒酒。”
素萱娘立刻走上前來,捋起衣袖,爲他斟酒。
“怎麼說呢?”他翹起腿,用兩根手指捏着杯沿,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晃悠着。
“人情。在天地造化、萬物衆生面前,你說這人情……它又算老幾呢?有人之情,故羣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這不是道家一直秉持的理念嗎?相較宏偉盛大的自然化育,你不覺得人情味是種太虛太渺小的東西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
雲樗一下子噤了聲。
吳起倨傲地笑了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看向長魚酒:“這不,連你那可愛的小神仙都丟盔棄甲地向我投降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放棄吧,你說服不了我。”長魚酒神色淡淡的,不起一絲波瀾,“抵禦秦師一事,你能說服我,但這個問題,你是說服不了我的。我是人,不是鳥獸。鳥獸不可與同羣,我不和人待在一起,又跟誰一起呢?與人共處,唯有施行人道。”
“本來就沒想說服你,只是想讓你看清一些事情的本質。”吳起不屑地撇了撇嘴,“真是令人鄙視啊,俱酒,你們這些愣頭愣腦的文人,只會縮在自己造的虛假蠶蛹裡醉生夢死,卻不知理念是要豁出命去實踐的。不過呢……等你披衣戴甲橫刀躍馬,在那生死無常的戰場上滾過一圈後,相信你定會有所長進的,俱酒。”
“儘管鄙視我好了。”長魚酒笑道,“是啊,在這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卻還一心夢想尋回人們心中的道德廉恥,最後只得在一衆人的嘲笑聲中,累累若喪家之犬,我們儒家人確實是愚蠢啊……”
他嘆了口氣,自嘲地搖了搖頭:“可是隻要我活在這世上一日,便一刻不會停下前行的腳步。爲往聖繼絕學,興復西周禮樂,這是儒家人的理想;道之不行已知矣,知其不可爲而爲之,這是儒家人的信念;剛毅木訥,仁義禮智,這是儒家的道統精神。我沒有你這般巧言善辯的口才,我們儒家人不太會講話,但會堅持做自己。”
“可你們堅持到最後,也不過就是一場空罷了。這樣的堅持並沒有什麼實質意義。”
長魚酒淡笑了一聲,道:“我們今天只是各言其志而已,不是嗎?你談你之所希求,我談我之志向,不管怎麼說都只是志向罷了。”
“所以呢……”吳起側着頭,撥弄起他的玉扳指來。
“所謂志向,那便是存於胸中、現階段難以實現、但我們正爲之奮力拼搏,讓它成爲現實的東西。她就像一個美麗的女人,高貴典雅,窈窕綽約,卻也若即若離,渺不可攀。然君子心樂之,願與其永以爲好,窮盡山水追尋之,傾盡天下取悅之。即便最終我沒能追求到她,至少我也盡力了,怪只怪,那個女人沒有眼光,沒有福分。如此這般,大概也就不枉我這一生了。”
吳起已經重新躺回了榻上,雙目闔起,好像睡着了一般,但長魚酒知道,他在很認真地聽着。
“萱娘。”長魚酒忽然轉頭喚道。
房間裡瀰漫着檀香的氣味,細細看去,還能看見一縷縷富有質感的檀香菸,縹緲搖曳如穿雲煙水,大紅羅帳高高掛起,讓人感到朦朧曖昧,昏昏沉沉的,只想在這溫柔鄉里睡過去,做一個春水盪漾的美夢,再也不要醒來。道是風華雪月之地,遠客無處不銷魂。
女子稍顯訝異地擡起頭來,撥開額前碎髮:“長魚公子有何吩咐?”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琴談得不錯。”
素萱娘微俯了俯柔弱的嬌軀:“謝公子誇獎,不過,想必在公子心中,萱孃的琴藝相較某位姑娘……還是略遜一籌吧。”狹長的眉目微微眯起,她又恢復了往日的輕浮率性,言語間盡是揶揄調笑。
長魚酒倒也不在意,只是拎起桌上的酒壺,爲自己重新斟上滿滿一大杯。
“此地有美酒,有美人,倘若再添些美妙的樂音,豈不快哉!”
“還有美食!”雲樗補充道。
素萱娘聞言不由會心一笑:“原來公子想聽琴曲啊,這還不好辦?不知公子想要聽哪首呢?”
“來首【蒹葭】吧,許久不聽了,這調調,真叫人好生懷念啊……”他輕嘆一聲,將泠泠玉醅送到脣邊。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哎,只可惜我不懂水性,沒法涉水而上。誰又會來渡我呢?”
素萱娘擺好古琴,在琴邊坐下,深吸一口氣,將狹長美目闔上。清冷無暇的樂曲便從她的指尖流淌而出,似碎玉亂珠,悅耳動聽。
長魚酒閉起雙眼,跟着節拍輕輕哼着,似乎已經陶醉其間無法自拔了。雲樗倚在他身上,同樣地一臉沉醉,彷彿這是不染凡塵的天外之音,淨化一切邪念,讓失路之人忘卻人世間的苦痛。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砰——”
樓下忽然傳來巨響聲。
素萱娘手一抖,整首琴曲頓時意境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