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碧仁這些日來,終於把新婚的各種形式走畢。宮裡的紛雜消息,仍是不斷地往宰相府涌。關於小皇子趙朔的,隨着其母衛貴妃的日漸失寵,皇上也不大理會他的病情了。衛貴妃精神越凌亂了去,最後被隔離了起來,住到一座形同荒涼冷宮的破院落裡。小皇子趙朔暫由皇后李氏撫養着。
李皇后待他如己出。不知情者,會認爲皇后賢淑明理,寬厚大量。稍微知內幕者,也只認爲她或許是想爲女兒素蔻公主贖一份罪。因爲衛貴妃之慘局,多多少少是拜她所賜的。
若說她狠,也不正確,她只是聰明些,真正狠的應該是老皇帝趙淵。細細算算,他這一生,有過多少女人,愛過多少女人,負了多少女人,毀了多少女人。反正他的傷痛不會停得太久,女人於他只是衣服,很快又有新人,來充實他後宮。逝去那些,不足三月,就淡出了記憶。李皇后是懂趙淵的,所以她必須善待自己。知進退,性包容,觀亂棋不語,就是她安身立命的資本。
她對衛貴妃亦是憐憫的,儘管選擇了除掉她。
衛貴妃得寵着,素蔻公主在生辰宴上的過失,就會如疤痕一樣,結在人們心中,每每揭起,鮮明如昨,永遠不會消除。依着小皇子的情況看來,怕是永遠沒有康復的希望了,衛貴妃看着長大後癡呆於同齡人的兒子,心裡會做何種感想,不得而知。衛貴妃在一天,就始終是隱患。
被擱置到冷院之後,沒人看沒人管,最後衛貴妃找水喝,一不小心失足落井,一介閉月羞花美人,自此香消玉殞。素蔻公主聽到這個事兒,幸災樂禍地道:“果然現世現報!讓她還扯住我不放!”東方碧仁總覺貴妃死得蹊蹺,可是後宮之事,皇上都沒多說,他也不好干預。清官難斷家務事,那裡面的紛亂,歷來都沒對錯之分,很難判出誰是誰非。
一晃快一個月過去,住在農家院裡的薛淺蕪,傷差不多痊癒了,繡姑給她找來了兩面大銅鏡,讓她自己互相映照看看。薛淺蕪不禁感謝欽佩起荷婦人的高明偏方來,除了一道長長的新生粉色肌膚外,並沒落下什麼嚴重的疤。時間再過得久些,就能和原來的皮膚顏色融爲一體了。
這些天來,薛淺蕪姐妹免費吃喝人家的,好是過意不去。繡姑閒着也是閒着,就拿起了針線,爲荷花屠夫婦倆各做了秋冬的鞋。荷婦人歡喜得很,捧着愛不釋手,隨口讚道:“妹妹竟有這般針法,與那位男子腳上穿的一樣好!”
繡姑自然知道她指的誰,當下臉色一紅,沒有作聲。
薛淺蕪見繡姑是個中用的,巧手就能報答了情。而自己什麼特長也沒有,只會憑藉吃得多這本事,來給荷婦人的做飯手藝捧場,不禁有些赧然。思來想去,終於有了個好辦法。
她用腦子裡殘存的電路知識,爲荷花屠的蓮藕塘,設計出了一條感應線路。如果誰像當年的薛淺蕪那樣,圖謀不軌,想要爬過竹籬笆去,摘荷葉揪荷花挖蓮藕或捕魚苗,碰到籬笆上銅線時,就會引起池塘四角裝置着的響鈴大作。
這個只是來嚇唬人,如果感應電流過大,引起某種生命事故,就太划不來了。所以薛淺蕪在控制感應電流強弱的時候,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最後綜合考慮,確定出了所需銅絲直徑、長度,讓荷花屠去京城裡最好的冶煉作坊,把這些材料弄了來。
當天薛淺蕪出現在蓮藕塘時,帶着寬大斗篷,把臉和大半個身子都遮了去。倒不是怕太陽,這時太陽早就不熱烈奔放了,只是怕遇熟人,把她認了出來。
忙碌了大半晌,終於搞定。在正對着荷花屠家門口的那面籬笆上,立了一扇高約十數尺的木門,高得沒人可以翻過,門上帶鎖。除了這扇木門,竹籬笆上都用精細銅絲纏繞。只有自己人用鑰匙開門進得蓮藕池時,不會碰着感應銅絲。任何企圖從竹籬笆翻進去的行爲,都會觸到銅絲,導致鈴聲響起。
弄好這個,繡姑和荷花屠夫婦,都以那種打量怪物的眼神瞧着薛淺蕪,把她瞧得都不好意思了。看來就算顯露一手,也得露得淺薄些好,不然被當成了另類,壓力可就大了。
晚上回到農院,繡姑想起在外面住了這麼久,鞋莊不知怎麼樣了,心裡極爲掛念。荊岢那些學徒,手生面嫩,難以撐住檯面。再加她倆給夥計們的感覺是,生死未卜,怕會動搖人心,使鞋莊的運作陷入一盤散沙混亂之中。因此吃過晚飯躺下,繡姑悄悄和薛淺蕪商量,明天回去。
其實這兒距離坎平鞋莊,並不算遠。拐彎兒多了些,一處是在縱向繁華街市盡頭,一處是在橫向衚衕裡的人家罷了。只因坐落的家戶多,所以想要找到她們,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繡姑擔心的不僅有鞋莊,還有兩個男子。她們藏得時日是不是過長了,不知他們成什麼樣子了。
薛淺蕪聽她說這些,心又莫名興奮起來。東方爺成親了,而她在從東方府回來的途中消失了,他若有一點情,估計也該憂心得過不好蜜月了吧。
想到這兒,薛淺蕪對繡姑道:“一個人來世上,如果有機會去任性一次,放下手頭正在忙的事兒,放下牽掛自己和自己牽掛的所有親友,偷偷地悄悄地,不告訴任何人,背上包孤獨地旅行,到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風景,沉寂了很久後,當認識你的人心灰意冷,覺得你消失或者遇害或者丟了的時候,你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回來了,這是多麼愜意、多麼自由自在的一件事啊。”
繡姑聽得連連搖頭:“那誰要娶了你,豈不得擔心死?因爲他永遠也不可能防備到,你何時就翹家出走了。”
薛淺蕪笑着道:“你不覺得很有趣嗎?在他看不到的範圍內,邂逅很多很多的美男,當把他們一個個地勾了心後,再抱歉說,我已是有夫之婦了……桃花運永遠不凋零,家裡還有俊夫爲你守着,想想都會幸福得冒泡兒!”
繡姑聽得眼皮直蹦,這丫頭,還真是不想嫁人了?難道被東方爺傷了,就徹底地自暴自棄,玩起了愛情遊戲嗎?於是板起了臉,告誡她道:“你可不要亂來,東方爺不是說了嗎,不會辜負你的!不過是場假婚罷了!”
“真婚也好,假婚也罷,想要當做沒結過婚,一切返回原樣,你認爲那麼容易嗎?”薛淺蕪紅着眼圈兒,聲音裡帶幾分傷感道:“以前沒有這場名副其實的婚姻存在,尚且那麼不易,現在全京城的老百姓都見證了他們的婚禮,就算有再好的理由,又豈能消去一場軒然大波嗎?”
繡姑靜了很久,只勸了一句道:“你也不能永遠躲在這小院裡逃避吧?你心裡安定嗎?你不擔憂東方爺嗎?”
薛淺蕪點頭道:“很掛念,也很怨……那就明天回去吧。”
繡姑長舒了一口氣,這失蹤的遊戲終於玩到頭了。二人剛想熟睡,忽然聽到荷花屠連滾帶爬從牀上驚乍起的聲音,荷婦人遂問道:“什麼事兒?這麼慌張?”
荷花屠披了件衣服,邊走邊道:“你仔細聽,蓮藕塘那兒有鈴聲!”
薛淺蕪的睡意驟然沒了,這剛弄好的玩意兒,還沒怎麼做實驗呢,就有魚上鉤了?繡姑卻顧慮道:“你設計得有些問題!萬一小孩子們在那旁邊玩耍,或者野狗狐兔之類撞在了竹籬笆上面,鈴聲大作,豈不徒給人增加心慌嗎?”
薛淺蕪道:“不會的,都考慮在內了。那竹籬差不多及腰高度,我把銅絲纏繞在了頂端,如果不是有意攀爬,怎麼會碰得到?”
二人說着,也跟了去,想要看看是怎麼個情況。匆匆趕到蓮藕塘畔,那鈴兒的響聲還未止歇。然而四下看了幾看,竟沒發現半隻人影,荷花屠疑惑道:“這玩意兒會不會報假啊?”
薛淺蕪自負道:“不可能的……”
料想賊廝跑了或者潛了,一雙眼睛溜溜地四下裡瞧着。她的眼力甚爲敏銳,看到稀落落的荷葉之中,有個黑影如石墩般藏着。半邊腦袋沒在水裡,半邊露在外面。
薛淺蕪暗讚道,這小賊殺,心理素質很強大啊!鈴聲驟作,竟沒嚇破你膽,仍是爬到荷塘裡面來了。看那樣子,似乎還是個擅泅的,只不過他這種泅法,有些滑稽感覺,就像鴕鳥把頭埋在了沙堆裡,卻把屁股露在外面一樣。雖然這人,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只露了個頭頂出來。
荷花屠也是有些相信薛淺蕪水平的,罵罵咧咧地道:“難道那賊禿的,被突然響起的鈴聲,嚇了個屁滾尿流,回家換衣服了?”
薛淺蕪捂着肚子大笑道:“很有可能!”之所以這樣附和荷花屠,因爲恍然間薛淺蕪產生錯覺,那黑衣人應爲南宮峙禮!這是巧合,還是偶然?爲何她剛設計出這麼個高科技玩意兒,他就以身涉險來了?
這鈴聲說大也不算大,但若配得上荷花屠的高嗓門,四方的鄰居們肯定會被驚醒,那時一起前來捉賊,局面就好看了。饒這南宮峙禮是個千年王八,也不可能在人們把池塘圍起來後,從籬笆上逃出。
忖思之間,鈴聲已把一些睡得不很熟的鄰居吸引來了,前來查看究竟的人越來越多。薛淺蕪心裡想,是一個人逗逗他呢,還是讓大夥兒羣起攻之,來殺殺這隻落水耗子呢?
荷婦人沒見到什麼人影,料想是嚇跑了,於是對繡姑她倆道:“沒什麼事兒,還是回去休息吧。”
“再稍等等!”薛淺蕪神秘“噓”一聲,低低對荷花屠道:“大哥你看,那片耷拉的荷葉下面!”
荷花屠揉揉眼,定睛一看,直把袖子一挽,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裡對搓了搓,氣勢如虹貫日罵道:“好個奸詐小賊,竟個躲進我蓮藕池來了!害我差點沒看出來!”嘴裡罵着,一根木頭砸着夯了下去。
薛淺蕪在這時,看到那黑影躍起了,踩着高門,瞬間逃得不見蹤影。這次居然沒有弄響鈴聲。因爲他並沒有通過竹籬,而是經由木門上方逃出去的。人們只能仰而望之,發出一聲駭然驚歎。
薛淺蕪傻眼了,看來她的設計,並非完美沒有絲毫破綻。對於真正高手來說,是不必經過籬笆的。但作爲真正的高手,做什麼不可以,偏偏要打一片蓮藕塘的主意?薛淺蕪搞不清楚南宮峙禮了,或許一直就沒搞清過他。
荷花屠出汗了,他家的蓮藕池,怎麼會引來了高手,鬼魅般的高手?
薛淺蕪不知說什麼,只想趁此機會,洗脫自己的清白道:“上次你抓我時,我說荷葉叢裡原有小船,船裡還有一人,見到你來,他就飛快地逃走了……這下你該相信了吧?”
荷花屠急忙點頭道:“信了!信了!”忽又想起什麼,驚問薛淺蕪道:“上次那個,跟這個是不是同一路的?”
薛淺蕪沒好氣地道:“什麼同一路,說不定恰是同一個呢!”
荷花屠更慌了:“上次留下的小船兒,也應該是他的吧?”
“你想還給他嗎?”薛淺蕪鬱悶了。
荷花屠道:“這種主兒,他的東西,要不得啊。”
“虧你還是個殺豬的!”薛淺蕪使激將法道:“你想一想,他多次鬼鬼祟祟,來你這兒不知想要幹些什麼勾當!上次我駕着小船弄壞了那麼多的荷葉,全是拜他所賜!難道你還要把船兒給他嗎?換做是我,就算砸它個稀巴爛,冬天裡當劈柴烤火用,也斷斷不肯還與他!你不想要可以,不如拿來給我好了!哪天我想一葉扁舟浪跡天涯,留着卻也是個用處!”
哪料荷花屠並不吃她的激將法,反而順水推舟說道:“你若想要,就給你了!出了問題,可別怪大哥我沒提醒你!”
薛淺蕪呆住了,南宮峙禮的威懾力,也太大了些吧?
她偏偏看他不上眼!於是又對荷花屠道:“大哥,你把那船兒給我弄來吧,今晚我就在這蓮藕塘裡睡了!那賊廝沒偷到東西,我怕他還會回來呢。”
荷花屠聞此言,有些動容,那份暴躁俠氣又起來了:“怎麼能讓你一人守?你的傷纔好些,趕快回屋子裡休息,方是正經!哪能讓你來看蓮藕池呢?”猛拍了拍胸脯,向荷婦人寬慰道:“那人雖是練過武的,我左手一把錘子右手一把菜刀,也能把他砍得不敢近前!”
荷婦人心急了,連忙抱住丈夫的胳膊道:“就算整片池塘都被他霸佔了,又有什麼打緊兒!只要你安穩了,就是好的,別的一切都不重要……萬萬不要再去冒險,做些拿生命開玩笑的傻事了。”
荷花屠最看不得妻子憂,一時站在那兒,作難地道:“那也不能讓妹妹來守夜吧?”
薛淺蕪怕他們不同意,於是嬉笑着道:“話說當年,我與那人有過一段交情,話說白了,就是他的舊情人!你們不用擔心,留我在這兒,最是合適不過,他不會拿我怎樣的!”
荷花屠夫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繡姑張圓了嘴,丐兒妹妹不會是說真吧?如果這樣的話,以前好多場景,都是有因可循的了。就連最初見面之時,她把丐兒妹妹一腳踢入地室,不期然卻出現了位黑衣男子,貌似也透着某種未可知的緣由呢。
“這下相信了吧?”薛淺蕪指指繡姑道:“我的姐姐可以作證!”
從繡姑那兒,得到肯定的訊息後,荷花屠才半信半疑地,把那小船兒弄了來。
“若是有什麼事,你就抓上籬笆,讓鈴聲響起來,我們就會很快趕到!”荷花屠看薛淺蕪執意留守的樣子,只好如是交待。
繡姑也握了她的手,意在提醒她注意些。剛從刀下撿回一條性命,萬一再有什麼不測,那真是沒法兒辦了。
三三兩兩的鄰居們,在黑衣高手離開後,一邊恐慌議論着,一邊趕回去躲了。薛淺蕪笑着道:“你們放心去吧,我有把握教訓他!”
繡姑和荷花屠夫婦,三步一回頭地離開。薛淺蕪雙手背在腦勺後,仰面躺在蚱蜢舟裡,愣愣看着夜空。過了很久,有個溼淋淋的東西,忽然落在了她臉上。伸手一抓,竟是一方黑帕子。
想起在冰棱潭那次,薛將軍的前廳墓穴裡,南宮峙禮與那紅衣白髮女子交手,爲防綢帶有毒,便是用黑帕子裹手的。世間用黑帕者不出一二,所以這也算是南宮峙禮的標誌了。薛淺蕪惱火道:“真沒出息!幹嘛三番兩次光顧人家的蓮藕塘?”
南宮峙禮好聽而悠魅的聲音,在她耳側響起:“還不是因爲,每次你都在附近?你光顧了,我纔來的?”
薛淺蕪一驚悚,他是在哪兒說話的?回過魂來,原來不知何時,他立在了船頭,大半截身子浮在水裡面,臉正好伏在了她的臉側,高度與她相平。
“離我遠些!”薛淺蕪怒叫道。
南宮峙禮眼深似墨,卻是委屈地問:“爲什麼呢?難道你的神仙情郎都娶妻了,不要你了,你還不讓我近身嗎?”
聽得這句,薛淺蕪禁不住糾結至深,不知是惱南宮峙禮,還是怨東方爺,反正催得氣血逆升,哇的一口,吐出了大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