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重的夜幕籠罩下,東方碧仁的新府邸,大門卻是半掩着的,明顯是主人回來過了。繡姑按着撲通亂跳的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惴惴難安,忐忑低頭進了。南宮峙禮的脣角,揚起習慣性深沉的弧度,迴轉身急着步,往“月痕閣”找薛淺蕪來了。
因了南宮峙禮的神速,薛淺蕪等得並不算久,也只是環視着打量了番,熟悉屋子裡的佈置而已。整體感覺,有些仿水晶宮的盈澈剔透,珊瑚貝殼橘黃瑪瑙,翡翠缸裡,水草輕輕浮搖。腳下的地板,是由淺紅嫩綠碎石圓磨而成,看着讓人心底產生沙沙摩挲的舒服感。薛淺蕪並不喜歡各種顏色的堆砌,她總覺得一種顏色,不論是白到純粹,還是黑到極致,或者紅如烈焰,終歸是不吵鬧不繚亂的。而把各色混合起來,就特需要藝術技巧,半個不慎,就會分外刺眼,甚至讓人覺得胸間煩亂。
月痕閣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混色,卻能讓人滿目清新,既有漫步沙灘、親近自然的別緻感,又有古樸奇異的特色味道。薛淺蕪恍然置身於海底,月光帶着曼妙溫柔的呵護,隨波幽幽沉降,時而有黃昏落日暮的翳暗,時而有朝霞魚肚白的明亮,海天一色,變幻萬方,縹緲醉去,不知今夕是何年。
薛淺蕪小忐忑的一顆心,於無形中鬆懈下來。她忘了是南宮峙禮讓她來這兒的,一時脫去鞋子,赤足踩在沙石圓潤的地上,自由自在,反覆徘徊了起來。口中哼着沒人能聽懂的調兒,飄然忘乎所以。
南宮峙禮歸來,站在窗外看她好久,她愣是沒察覺。噙着三分逗弄的笑趣,南宮峙禮用攜帶的另一把鑰匙打開房門,反身輕輕隨手帶上,“吱呀”的輕響聲,驚醒了那位在夢中沉戀的女子。
薛淺蕪慌忙穿鞋,只見南宮峙禮手臂往前一撈,於是她的右足,整個落在了他的掌心間。一聲驚呼,從她口中逸出,接下而來,卻不像正常女子那般的朦朧害羞錯亂迷離嬌呻亂喘,而是防範意識特重、極煞風景地喝問道:“摸我的腳幹嘛?我跑了大半晌,你就不嫌腳汗臭啊?”
南宮峙禮的視線,本來被那精雕細琢的玉白腳踝子所吸引,興致忽起,還不知道下一步想做什麼動作呢,聞得她這一言,登時俊臉一僵,很是挫敗地重重放下了她的蓮足。
薛淺蕪暗自發笑,南宮峙禮沒好氣道:“成興不足,敗興有餘!枉自生了一雙好腳!”
“我成你的興幹甚?讓你非禮我啊?”薛淺蕪瞪眼道:“何況我只是爲你着想,道出了事實而已!我可不想你被色誘得神智顛倒之時,做下醒來後悔之事!到時候你反咬一口,說我用雙臭腳佔了你的便宜,我可就虧大了!”
“原來如此……”南宮峙禮冷笑着,竟又抓住了她的腳,用更大力鉗住,忿忿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你想怎樣?”薛淺蕪不知怎就激怒了他,有些無辜地歪着頭,想要緩和於己不利的緊張氛圍,頓了一會兒,放軟了話音道:“我哪是有意敗你的興?我只是在道真相罷了,人既爲人,就要面臨一些不完美的尷尬!‘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香腴貴妃,愛沐浴是因爲有狐臭;‘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碧玉西施,據傳長了一雙大腳,所以喜歡穿着響屐,用寬大的長裙襬來遮掩住缺陷……”
“你繼續掰!”南宮峙禮語氣不善。
“你還沒聽夠啊?”薛淺蕪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那個可憐聰慧的公主,一時竟拿自己的處境與她相比起來,如若能在滔滔不絕、引人入勝的言談中,讓南宮峙禮忘記時間的流逝,從而沒有空暇抽風升起各種邪惡念頭來欺負她,那麼撐到天亮,一夜的租期到頭,她就可以拍拍屁股揚眉吐氣地走人了。
薛淺蕪仍舊順着那個話題,往下扯去:“你知道我印象最深的宮廷臺詞是什麼嗎?皇帝和他的新婚皇后寬衣解帶,半夜的恩愛繾綣之後,雙雙睡去,凌晨醒來,迷糊之中問題卻出來了,皇后抱怨一句‘你身爲皇上,九五之尊,睡覺竟打呼嚕!’皇上反脣相譏道‘你身爲皇后,母儀天下,睡覺還踢被子!’……我當時都快笑岔氣了,這幕鏡頭充分說明,比如腳臭,比如酣睡時流口水,比如吃飯時總是嘴漏以致湯水順着下巴流到衣服上,都是難以避免卻可愛的缺陷……”
“腳臭,是可愛的缺陷?”南宮峙禮有種想要搦死她而後快的強烈感覺。
“像你這種不用腳走路的影子人,自然不會有俺這種普通人的煩惱,你可以十天半月都不洗腳,不洗襪子,一雙腳仍然清爽得能當手用!”薛淺蕪幽怨的聲音中,竟流露了一絲羨慕嫉妒恨。
南宮峙禮再也忍耐不住,手上略加一分真勁,骨頭碎裂般的痛感,從薛淺蕪的腳脖子上傳來,饒是她曾經歷過千錘百煉,自打跟了東方爺後,卻是好久沒受這等罪了,一時疼得淚花婆娑,差點哭天搶地起來。
南宮峙禮看她眼淚滾出來了,也不曉得是真是假,亦不管她是因精神疼而流的淚,還是因肉體疼而流的淚,反正過去見到的她非嬉即笑非怒即罵,這哭還是頭一回見。竟多情地竊自認爲,這是她爲男人流的處女淚,心緒向來變幻不定、在善邪間遊離的他,眼中驀然摻雜進去幾分晦暗糾扯不清的柔意憐惜,原想刁難作弄戲耍她的想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刻,恨也泯,怨也滅,怒也熄,氣亦消。這一刻,他忘卻了利用的心機,揹負的深仇重任,以及步步爲營的疲憊和爭端。雖然這淚,或許不是發乎靈魂。
腳上的疼早已散去,南宮峙禮仍自癡癡地看着她。薛淺蕪驚愕地抹了一把淚,沒出息的,當年全身骨頭散架,她也沒哼一聲,今天是撞到淹死鬼了不成,這般多淚?看來東方爺的庇護,真讓她這匪花變成了吃素的,全無往昔的承受力和氣概。
南宮峙禮一直貪看着她,沒再說一句話,彷彿只要一開口,就衝散了某種回憶似的。他不出聲,薛淺蕪揣測不出其意,也不敢亂咋呼,在靜默中等待着他的不定爆發。
兩人就這樣雞目眼互視到天蒼蒼亮,薛淺蕪驚而起,傻愣問道:“你困了我一夜,就是爲了把我弄哭,看我這沒誠意的眼淚嗎?”
南宮峙禮沉沉嘆息,然後慵懶性感地打個哈欠道:“你走吧。我已記不得最初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