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鐵錘

第234章 鐵錘

五十年前,山前地[門奈伯爵領]的一場婚禮上,幾個綠心修道院的農奴藉着酒勁撒瘋,把一隻“農民鞋”掛在修道院門前的長杆頂端。

農民鞋,顧名思義就是農民穿的鞋子。

不同於代表騎士和老爺的長靴,農民鞋沒有靴筒,而用皮帶綁在小腿上。

掛鞋原本只是一個粗俗的玩笑,但是修道院院長、老門奈伯爵和附近的市政官卻對此異常重視。

他們帶着士兵趕來,將農奴們召集到一起,揚言高掛農民鞋是極爲嚴重的冒犯。

經過老爺們的告誡,農奴們把鞋子從長杆上摘了下來。

堂堂修道院院長和伯爵大人,爲什麼害怕一雙鞋子?

因爲他們心裡很清楚,這些農奴並不是農奴,他們是自古生活在這片土地的自耕農和自由佃農。

數代綠心修道院院長強取豪奪、威逼利誘,乃至使用僞造文件、發假誓等卑劣手段,將這些自由人硬生生變成修道院農奴。

農民從未停止過反抗,訴訟、請願、武力……全部被與綠心修道院沆瀣一氣的門奈伯爵壓下。

農民們過得很苦、農民們心裡有怒,老爺們知道這一點,所以老爺們纔會害怕一隻鞋子。

修道院門前的鞋子取了下來,但是人心裡的鞋子摘不掉了。

畫着一隻農民鞋的旗幟從此成爲歷次農民秘密結社、反抗暴政的標誌,這些秘密結社也都因此自稱爲“鞋會”。

隨着來自貴族和教會的負擔越來越重,不僅是農夫,市民也開始踊躍參加鞋會。

各地鞋會數次試圖組織起義,都因泄密而失敗。

十年之後——也就是四十年前,還是在門奈伯爵領,又一個鞋會在農舍裡誕生。

這次,鞋會的領頭人吸取教訓,採取了前所未有的保密措施。

暗號、切口、誓言……還有對背叛者無情而迅速的處決。

憑藉嚴密手段和“推翻一切教會貴族和世俗貴族、消滅農奴制”的口號,門奈的鞋會迅速發展壯大。

這段時期的山前地完全是火藥桶,農夫滿腔怒火,只缺一個帶頭人。

光是一個門奈伯爵領,就有超過七千名農夫宣誓入會,聯絡網甚至延伸到山前地的每一片區域。

門奈的鞋會的領頭人制定了一整套起義計劃:

首先佔領附近的城市[布魯扎],因爲布魯扎超過半數的市民不是宣誓入會,就是對鞋會持同情態度。

奪取布魯扎的教會金庫、城市金庫和武器庫,自行武裝之後,大隊人馬將毫不猶豫向登巴侯爵領進軍。

隨後應持續不斷地向前推進,在任何地方的停留都不該超過二十四小時。

不斷的進攻,不斷的擴大規模,直至將整個山前地都納入鞋會的同盟,“使主的公道在人間得以實現”。

……

故事講到這裡,巴德嘆了口氣,問溫特斯:“你明白我說的意思了嗎?”

溫特斯和安德烈面面相覷。

“好不容易纔團聚,搞這麼嚴肅幹嘛?”安德烈大笑着拿出一樣事物,展示給溫特斯:“給你看樣東西!”

安德烈很高興,從荒原回來之後他還從未像今天這樣快樂過。

溫特斯看得清楚,安德烈掌心上是一枚利劍大十字勳章,和他得到的那枚一模一樣。

“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個。”安德烈冷笑着,又有些得意:“想用這東西收買人心。”

“我要說的事很重要。”巴德執拗地打斷安德烈。

坐在旁邊的梅森學長插話:“巴德的意思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爲,完全不是要造反的架勢。”

“對,連農夫的鞋會都知道,造反就是一股氣勢。”巴德的眼神變得冷峻:“必須推着浪潮不斷前進,要麼被巨浪打得粉身碎骨,要麼掀起海嘯毀滅世界。可是你在幹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梅森苦惱地撓了撓頭髮,也嘆息着說:“巴德和我討論過,你要是想造反,就不該撲滅火焰。熱沃丹徵糧?你不僅不能攔,你還要幫着熱沃丹。

等農民真正被逼得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們纔是你造反的本錢。火越旺越猛,就越好。可是你剿匪、發地、墾荒、劫糧隊,這根本不是添柴,而是往火上潑水。你明白嗎?”

溫特斯沒作答,他還想繼續聽巴德和梅森學長說。

四人坐在河畔,一時間陷入沉默。

往日沉默寡言的巴德,今天有無數的話想說。

“對於新墾地的農民而言,你不是[鞋會],你不是改天換地的滔天巨浪。你的所作所爲,反而是在給舊權力體系修修補補。”

巴德逐漸變得激動,語速也越來越快:“農民過去給軍隊和議事會納賦稅,如今給你蒙塔涅老爺納賦稅,有什麼兩樣?你不是農民造反!你這是貴族造反!你這是[狼鎮的領主反叛他的封君]!”

安德烈和梅森也發現巴德的情緒變化。

“別這麼激動嘛。”安德烈試圖摟住巴德的肩膀。

巴德卻甩開安德烈,盯着溫特斯,一字一句地問:“所以我想知道,你留在這裡,到底想幹什麼?”

溫特斯望着靜靜流淌的河水,反問:“巴德,你剛纔講的故事裡的門奈鞋會,他們後來怎麼樣?起義成功了嗎?”

“沒有。”巴德面無表情地回答:“一個成員去找神父懺悔,泄露了鞋會的秘密。門奈鞋會的規模嚇壞了山前地的大小貴族。他們一齊出兵,又是抓、又是殺。有幾個鞋會首領逃掉,沒逃掉的都被公開處決,屍體掛在城堡上給所有農民看。”

河水依舊靜靜流淌着。

“三四十年前的事,你怎麼知道的?”安德烈有些不服氣。

“這些事情,每一件都記錄在綠心修道院的卷宗裡。”巴德瞪着安德烈,雙目赤紅:“這些事情,每一件都由貧苦農民口耳相傳。”

安德烈啞然失笑:“農民造反……成功過嗎?”

“有!主權戰爭!門奈鞋會血案之後,就是主權戰爭!農民也在主權戰爭流了血,而且流了很多。但是戰爭的果實,他們沒能品嚐到。”

安德烈追問:“主權戰爭以前,成功過嗎?”

這次輪到巴德陷入沉默。

溫特斯揀起一塊小石子,甩向水面。

石子打出一連串水花,然後沉沒,河水又恢復平靜。

沉默許久,溫特斯終於開口:“帕拉圖人對不起我。”

“這不是廢話。”安德烈提起舊事就火大:“日羊佬對得起我們誰?”

“所以我剛回到帕拉圖的時候,其實沒想的太複雜。”溫特斯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他望着河水:“我只想報仇。那些把我和我的人丟棄在冥河西岸的仇家,一個也不放過。我要讓他們死得很痛苦,讓他們生不如死。那些對我好的人,我也要報答他們。”

溫特斯嘆了口氣:“這就是我的想法。”

“就這些?”巴德似乎並不覺得意外,他的眼神很平靜,只是有一點點……遺憾和失望。

“最開始的時候,我想回家,做夢都想。結果腦子一熱,就留了下來。別笑,就是頭腦發熱,一時衝動。覺得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不能一走了之。”溫特斯的聲音很輕,但是其他幾人都能聽得很清楚:“除了報仇和報恩,我又有了別的想法。”

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在等着溫特斯說下文。

但是溫特斯卻話鋒一轉,突然笑着問夥伴們:“你們覺得,狼鎮怎麼樣?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安德烈皺起眉頭。

“好?還是不好?”

安德烈大聲說:“好!你不是管得挺好?”

“好他媽了逼!”溫特斯狠狠一拳錘在地上:“新墾地狼屯鎮,共計一千二百六十六戶。六成半的耕地屬於十六家莊園。大半人家是無地的佃農和僱工。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農民的賦稅高得驚人,自耕農一輩子也攢不出購買新土地的錢,生了兒子也要去當僱工。”

他的表情變得猙獰,咄咄逼人追問:“好嗎?你告訴哪裡好?好在哪裡?你告訴我!”

安德烈被壓得說不出話來,就連梅森也下意識嚥了口唾液,唯獨巴德依舊平靜。

“她不好,她很不好,但她至少是生機勃勃的!”溫特斯的鼻尖有些泛酸:“大家至少有東西吃,有塊地方住,至少還能活下去。這裡的人尊敬我、指望我。我喜歡這裡,我喜歡曠野、我喜歡農田、我喜歡勞動時的汗水。我願意在這裡養老,蓋個小房子,過一輩子。”

河水中央打着旋,一羣烏鴉盤旋着。

“可是現在呢?她死了!”溫特斯轟然爆發:“三十年!耗費整整三十年,她才從荒野變成一座生機勃勃的小鎮。三個月!大人物們只用三個月,就讓她變成如今這副模樣。老百姓釘上門窗,拖家帶口去逃難。還留在這裡的農民,又要被徵糧隊搶走收穫。

大人物只用手指尖輕輕一碾,狼鎮就被碾碎了。而他們,一點也不在乎!一丁點也不!一!丁!點!也!不!他們如果在乎、瞭解、感受過狼鎮人的痛苦,他們就絕對不會這樣做!”

安德烈和梅森神色的變得沉重,巴德緊緊抿着嘴脣。

溫特斯猛地站起來,衝着水面,拼命地宣泄着胸中的憤怒和不甘:“操你媽!操你媽!操你們這羣王八蛋!!!”

他無意識地進入施法狀態,吼聲如奔雷轟鳴,林間的野獸四散奔走,烏鴉也驚慌地逃向遠方。

“不是帕拉圖對不起我,是那些大人物對不起我!他們不止對不起我!他們還對不起很多很多人!決定帕拉圖命運的人,決定河水流向的人,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

溫特斯劇烈地喘息着,眼睛卻在放光,他看向他的夥伴:“現在,我只能對着河水像個廢物一樣罵。但是早晚有一天,早晚,我要把那些人拉下來!砸碎!跺進泥坑裡!”

“這就是我的想法!這就是我要的東西!”這番話,溫特斯從未和人說起,因爲這等於是一個人對一個國家的宣戰。

但是在這一刻,溫特斯·蒙塔涅撕開胸膛,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他人:“我留在這裡,就是要做這件事!操他媽的帕拉圖共和國!老子要把它砸碎,再造個新的!”

“幹了!操他媽的帕拉圖!”安德烈大吼一聲,也跳起來。

他紅着眼睛抓住溫特斯的肩膀:“你還記得從聯省回海藍的船上,我告訴你,天塌了有肩膀高的頂着?”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溫特斯的皮膚裡:“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不是肩膀高的頂着,而是肩膀高的人拿我們去頂!我們再也不要當工具人。要當,就當拿別人去頂的人!

驢操的日羊佬不讓我們回家!好啊!他求我們走,我們也不走了!就去砸!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砸他個地動山搖!砸他個天崩地裂!”

安德烈一把掏出那枚利劍大十字勳章,大笑着扔向河水。

那枚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勳章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撲通一聲落入水中,轉瞬間消失不見。

巴德緊緊盯着溫特斯,一字一句地問:“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一天你坐在那個位置上,你會不會成爲此刻你厭惡、仇恨、拼命想要砸碎的人?”

“不知道。”溫特斯縱聲大笑:“誰知道呢?”

“別擔心,沒關係的。”巴德抓住溫特斯和安德烈的肩膀:“我寧願坐在那裡的是你。”

河水仍舊靜靜流淌着。

三人緊緊握着彼此的胳膊,從此刻起,他們不僅是同學、朋友、兄弟,他們開始分享同一個理想。

“我們需要熱沃丹。”溫特斯輕聲說。

“好啊。”安德烈狂笑着:“就去拿。”

“不。”巴德搖了搖頭:“我們需要的是整個鐵峰郡。”

“不,你們說的都不對。”理查德·梅森最後一個搭上手,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

“不控制黑水鎮和五獒鎮,就不足以遮蔽狼鎮;不掌握熱沃丹,就不足以控制三鎮;而不佔領楓石城,就不足以掌握熱沃丹。”

溫特斯、巴德和安德烈都看着學長。

梅森的聲音變得堅定:“我們需要的,是整個新墾地。”

……

烏鴉告訴我,

兩個年輕的維內塔人和兩個年輕的聯省人,

在帕拉圖的邊疆的邊疆,

發誓要將這個國家徹底掀翻,

這就是那天發生的一切;

麋鹿告訴我,

他們不知道要用什麼辦法,

他們也不知會遇到多少困難,

但他們發誓要做到,

這就是那天發生的一切。

[這一章的內容,既遊離於主線之外,又是主線的主線]

[所以它是加更]

[關於鞋會,它真的就叫鞋會。這個詞甚至有百度詞條。爲什麼以農民鞋作爲標誌,說法比較多,這個故事裡採用比較可信且有趣味的說法]

[新墾地的農民賦稅高嗎?當然高。

但實際上,比起封建時代農民的遭遇,還是好一些。這也是共和國的進步性所在。

這也是爲什麼還沒有爆發大規模農民起義。

《偉大的德意志農民戰爭》一書中生動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肯普滕的自由農民是如何失去了他們的自由”

十五世紀初期,肯普滕修道院的院長利用僞造文書、宣假誓、撒謊、賄賂的方式,把修道院周圍的自由佃農一點一點變成教堂農奴。農奴不僅要承擔極爲嚴重的兵役、貢賦、息金、十一稅等等,甚至連自由婚配的權力也沒有。

修道院院長像配牲口一樣,讓男農奴與女農奴結婚,因爲女自由人生出的孩子按習慣法也是自由人。

最後,修道院院長因爲用了太多卑劣手段,心懷恐懼,於是向教皇[應該是馬丁五世]懺悔。聽取兩次懺悔之後,教皇寬恕了修道院院長的罪孽,但是對於院長向農民犯下的罪卻並未予以糾正。

之後的事情,就是各地“鞋會“蜂起。

轟轟烈烈的德意志農民戰爭爆發,並最終以悲劇和失敗收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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