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譽,今天可毀在你手裡了……”尼古拉這話聽來並無怨恨之意,反倒像是情侶之間的嗔怪,一時間讓魏斯有些迷亂。
見魏斯愣在那裡,尼古拉捶了他一把:“哎,發什麼呆啊!想說的,要說的,就這半個小時了!”
“噢!”魏斯從短路狀態中恢復過來,他捋了一下思路:“先說給諾曼人改良飛機這件事吧!這裡是我們的克倫伯-海森工廠,在諾曼人佔領這裡之前,我們組織了大規模疏散轉移,把能拆卸運走的設備都藏到各處秘密據點去了,但是很可惜,諾曼人派了澤——也就是我那失蹤的哥哥來,他現在已經是諾曼帝國的高級軍官了。由他擔任洛林軍事總督,我們的抵抗鬥爭損失很大,這些分散隱藏的設備又被他們陸陸續續給找了回來。工廠重新開始運轉,變成了他們的工具,而且,他們把工廠的生產跟工人們的生存強行綁在一起。至於我,一個月之前還帶着游擊隊在山林中跟諾曼人周旋,然而一個月前的最後一戰,我們輸了個徹底,爲了保住營地裡兩千多名非戰鬥人員的性命,我讓倖存的游擊隊員撤離,獨自向敵人繳械,再然後,諾曼人同意不傷害這些一直跟隨並支持抵抗運動的平民,連同無法撤離的傷員也保全下來,條件就是由我來組織這裡的生產,而那些平民也被迫以勞役的方式在這裡工作。我這樣說……你能夠理解吧?”
魏斯儘可能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羅列出來,尼古拉熟悉他的思維和表述方式,理解起來肯定不難,但要說深層次的理解——也就是認可,她卻依然表現出遲疑和警惕。琢磨了好一會兒,她低聲道:“如果是我,我寧可用自己的犧牲來換取同伴們的安全。”
魏斯坦然解釋道:“我可以向你發誓,尼古拉,我當時確實已經下定了犧牲的決心,在跟敵人完成談判後,只需要一支手槍、一顆子彈,我就走完了這平凡而又曲折的人生,但……澤阻止了我,他說,這是巴拉斯王子和塞德林茨上將要求的——他們想要讓我爲他們效力,所以不許我死去。如果我一心求死,他們將撕毀談判協議,將我的那些傷兵還有抵抗運動的支持者全部殺死。”
尼古拉一臉嚴肅地說:“如果是我,我不會以任何形式替諾曼人效力,你知道的,這實質上是在給敵人輸送彈藥,讓他們在戰場上殺死更多的聯邦軍人,讓他們掠奪我們更多的土地和資源。”
魏斯嘆了口氣,反問道:“即使他們拿你家人的安危來要挾,你也不會妥協?”
尼古拉張了張嘴,放在過去,她會自豪地說,在聯邦民衆的擁護下,沒有人能夠傷害到她的父親以及其他家人,然而見識過戰爭的殘酷,她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天真了。思量了一會兒,她低聲問道:“所以,你是爲了保護你的家人,還有一直支持你的平民,才苟且活下來的?”
“這是很大一部分原因。”魏斯答道,“此外,我很想活着看到我們迎來勝利,也很想活着再見到你。”
這個恰到好處的煽情,讓尼古拉頓時泣不成聲。魏斯伸出手,像過去一樣輕輕摸着她的腦袋,但是,因爲知道了她真實的性別,此時的碰觸,感覺上跟過去很不一樣。
“你就叫這個名字馬?”他輕聲問道,“尼古拉可不像是女孩的名字。”
尼古拉嘆了口氣:“五歲之前,我的名字叫伊莎貝爾-萊博爾德,而在五歲之後,我改名叫尼古拉-萊博爾德。”
“是因爲你五歲那年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魏斯又問。
“是的。”除了給予肯定的回答,尼古拉什麼也沒有說。
魏斯隱隱想起了老勳爵在貝拉生日那天對自己所說的話,再看尼古拉的狀態,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相信我,我有一個周全的辦法,能夠讓我們逃離這裡,同時保全我的家人還有周圍平民的安全。”
“龍,知道嗎?後來我才發現,自己可以相信的人很少,真的很少……”
尼古拉的後話沒有明說,但魏斯能夠感覺到,她是多麼希望自己依然是那個可以信賴和依靠的人。
此處,再多的解釋,再多的誓言,也不如一句“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尼古拉突然撲進魏斯的懷抱,嗚嗚地大哭起來。這種哭泣,顯然另有意味。果不其然,她哭了一陣,啜泣道:“我的哥哥,凱撒,陣亡了!”
魏斯大吃一驚:“啊?什麼時候的事情?是在哪場戰役發生的?”
尼古拉的性格是如此的堅強,她很快停止了哭泣,垂着雙眼:“他們說,是在兩年多以前,在北方戰役的馬洛戈斯-塞爾西洛之戰,他們在聯邦戰艦的殘骸裡發現了他的屍體,但這件事,我知道前段時間才知曉。”
“諾曼人告訴你的?這……可信嗎?”
“我本來也不相信。”尼古拉說,“但是,當他們拿出凱撒的遺物,還有現場拍攝的照片時,我不得不相信,很早以前就失去了音訊的凱撒,確實已經陣亡了,而且是在遙遠的威塞克斯境內。”
聽到這話,魏斯的第一反應,是覺得諾曼人故意做假,以打擊尼古拉精神意志。不過,這僅僅只是揣測,單憑自己的揣測,不僅無法跟那些有說服力的證據相對抗,還會讓尼古拉陷入更深的掙扎當中。
“在奧城戰役之前,我見了父親一面,他既沒有提起這件事,也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悲傷,但是現在想起來,他那個時候的精神狀態確實有些不對勁,如果不是很沉痛的打擊,他的眼神不會發生那樣的變化……”尼古拉兀自呢喃道,這樣的言行舉止,不禁讓魏斯想起了一個可憐又可悲的角色:祥林嫂。
爲了不讓尼古拉消沉下去,他毅然決然地說:“不,尼古拉,聽我說,上百萬聯邦軍人的陣亡,大量國土的淪喪,以及無數平民的犧牲,足以讓萊博爾德總統陷入巨大的、無盡的傷悲。至於說你的哥哥,凱撒-萊博爾德,是不是真的已經陣亡了,不管別人怎麼說,或是拿出間接的證據來,都不足爲信。如果這是真的,等我們脫離了諾曼人的控制,回到聯邦軍控制區,我會陪你着你找到總統先生,親口問他——除非他親口承認這個事實,我絕不會相信!”
尼古拉卻搖了搖頭:“謝謝你,龍,其實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要知道,他隨身攜帶的那塊晶石吊墜,是我送給他的。只有在他遭遇不測的情況下,諾曼人才可能拿到這塊吊墜。再者,他陣亡遺骸的照片很清楚,一些特徵完全吻合。”
話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魏斯也只能跟着低頭默哀。
過了好一會兒,尼古拉擡起頭,臉上還掛着淚痕,卻堅強地開口道:“好了,龍,不說這些了。談談正事吧!諾曼人很精明,尤其是機械方面,他們有非常優秀的工程師,你別想用不成功的設計糊弄他們……我已經試探過了,這根本沒有用!”
魏斯一邊幫她拭去眼淚,一邊解釋說:“克倫伯-海森工廠重新運轉之後,主要生產兩種部件,它們是基於我們在巴斯頓軍校的技術作品——記得嗎?小型火炮緩衝器,還有高機動性炮車。”
“記得,當然記得,我們因此獲得了技術課程優等成績,可是爲什麼……”
“因爲他們佔領奧城之後,對巴斯頓軍校的資料進行了搜刮,清理時,從校刊上找到了那兩篇技術論文,覺得我們的設計能夠給他們現有的武器帶來提升效果,正好借用克倫伯海森工廠進行生產。”魏斯解釋。
似乎是出於質疑一切的慣性思維,尼古拉說:“巴斯頓軍校離這裡有千里之遙,他們爲什麼不就地利用格魯曼集團的殘存設備,而是要跑到洛林來,爲什麼一定要讓克倫伯-海森工廠生產龍-克倫伯-海森設計的武器改良部件?龍,這絕不是巧合,而是他們的陰謀!”
“我認同你的想法,這是他們的陰謀。可是有一件事我還想不通……爲什麼他們會選中我?在聯邦軍隊的軍官隊伍裡,在巴斯頓軍校的畢業生當中,我最多隻算是表現優秀,而且還是個不太循規蹈矩的異類……所以,爲什麼是我?”
尼古拉沒有答話,而是用好奇的目光注視着魏斯的臉龐,似乎也對諾曼人的選擇感到疑惑。過了一會兒,她像是想起什麼,低聲道:“說說看,你準備提供什麼樣的飛機改良方案給他們。”
在飛機的設計、製造以及操控領域,尼古拉的實踐經驗要比魏斯足得多。因爲需要尼古拉來幫忙把控方案,魏斯便將自己的考慮和盤托出。不想,待他說完之後,尼古拉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知道嗎?龍!聽完這些之後,我的第一個意識是……如果不能把你帶回到聯邦軍控制區,那麼就應該儘早把你殺死,以免你的智慧被諾曼人利用。”尼古拉說這話的時候,身上並沒有一點兒殺氣,但以魏斯對她的瞭解,這絕非調侃。
“我們同窗三年,基本上無話不說,你可曾覺得我是那種能從技術層面改變戰爭的人?”魏斯反問。
“說實話,確實有那麼一點點。”尼古拉道,“其實,熟悉的人往往會忽視一些東西,而陌生的人,特別是有見識、有眼力的,沒準只需要一次接觸就能夠發現常人容易忽略的價值。”
魏斯無言反駁,自己雖然不是天才,但在武器技術方面的“先見性”確實有很大的利用價值,只不過聯邦的軍事體制僵化,軍工體系受制於既得利益者的把控,自己的價值難以實現,而那些諾曼人堪稱是天生的軍人,他們廣泛探察情報,處處細心留意,慧眼識英的概率確實要比聯邦軍隊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