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我再一遍遍重複。”皇后臉上不見平日的溫和,滿面正色,“傅恆,你不把自己該做的先做好,有什麼資格來求?在你看來,是姐姐一句話,就能把紅顏賜給你,可你錯了。”
傅恆神情凝重,他每天都警醒自己不要被兒女情長衝昏頭腦,可他每天都會想起紅顏,着了魔似的愛上了一個連話都沒怎麼說過的女人。
“族人會如何看待,難道你願意讓紅顏屈居侍妾,我看她自己都未必能委曲求全。”皇后冷然道,“眼下你不過是蒙祖蔭,仗着我和皇上的寵愛,在朝堂和族裡有幾分臉面,可富察家不缺有臉面的人,也不能要不體面的事。他們不會承認紅顏這樣的出身,會千百阻撓會妨礙你們的日子,可若你足夠爲她擋風遮雨,可以讓她不畏懼族人的欺侮,那的確是姐姐一句話,就能滿足你的心願。”
皇后的話,字字震在傅恆心中,他繃着臉一言不發。他們富察家雖是大族,可直到康熙朝後期才漸漸憑本事得到皇帝重用,而他與皇后的父親富察李榮保,是上一代中的老幺,要不是族中就姐姐這麼一個漂亮可愛又年齡相配的女兒成了皇子嫡福晉,他們這一房可能就此落寞,未必能嶄露頭角。
族人也常常說,他們一房就是憑一個皇后,再沒別的本事,他也不過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
“不要聽風就是雨,紅顏好着呢。”皇后輕輕一嘆,面上終是軟了幾分,“莫說你喜歡,姐姐也喜歡。又有了一個妹妹似的,雖是個宮女,可看在眼裡便歡喜。”
傅恆忽然道:“這些日子聽來的事,覺得紅顏的性子,和姐姐出嫁前很像。我那時候雖然小,可與姐姐是最快活親密的一段日子,我們姐弟唸書嬉戲的光景,還像是昨日之事。紅顏的性子,很像那時候的您,可是,姐姐現在不一樣了。”
皇后目光漸漸沉下,言語中溢滿傷感:“你要姐姐怎麼樣呢,我連悼念自己死去的兒子都不成,傅恆,你以爲姐姐很高興嗎?你以爲從前那個富察安頤,能在這深宮裡站住腳嗎?”
傅恆聽這話,心中劇痛,他也疼愛二阿哥,二阿哥第一次騎馬都是他帶着的,自知此刻傷了姐姐的心,忙起身單膝跪地,請罪道:“姐姐,都是傅恆的錯。”
才浮上臉的悲傷,又被皇后硬生生壓了下去,她現在能再任何人面前露出笑容,卻絕不願隨便在人前露出悲傷,哪怕是自己的弟弟,比起讓弟弟來心疼自己的無奈,她更希望弟弟能比自己十倍百倍地過上幸福的日子。而傅恆若能一心一意愛護紅顏,她又怎麼會不成全,只是身份地位的懸殊,現在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跪安吧,不要再爲了紅顏來找我,姐姐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心思,咱們姐弟難道要爲了紅顏,就此生分嗎?而你非要和我犟着,又有你什麼好處?”最後的話,又回到姐弟間的親暱,似嗔非嗔的一句,皇后打發弟弟回去,而和敬公主捧着點心來本要給小舅舅吃,見舅舅要走了,露出不大高興的神情。
皇后便依她:“和舅舅去逛逛園子,不許亂跑,磕着了別找額娘來哭。”
公主立時高興起來,與舅舅一道跪安,離了長春仙館,公主便拽着舅舅的手問:“舅舅,幾時才能教和敬騎射,我想學騎馬射獵,想學功夫,想學好多本事。”
傅恆笑道:“這是男孩子做的事,公主應該跟着嬤嬤們學女紅寫字唸書。”
和敬晃着腦袋,她容貌像皇后,眼眉有皇帝的英氣,真真是嫡出皇女的氣質,一臉真誠地懇求舅舅:“二哥沒了,我要代替二哥保護皇額娘,舅舅你教我吧,我不想讓額娘再哭了。”
傅恆心中一軟,俯身將公主抱起來,逗她高興道:“咱們先去園子裡,舅舅方纔看到那座橋後,有白羽孔雀,他們說是新送進園子裡的,別人還沒見過。”
而傅恆與公主在園中玩耍時,嫺妃亦帶着宮女在各處散步,可看似春光大好她有心出來走走散心,到底是爲了什麼四處晃悠,也只有她自己心裡最清楚。這會兒便遠遠瞧見傅恆與公主在橋底下逗孔雀,那白如雪的長羽如扇張開,比起普通的孔雀開屏另有一番美,真真是稀罕的景色,逗得公主好不高興。
可嫺妃的目光,卻落在傅恆的身上,陪在她身旁的宮女花榮冷不丁地就聽見主子說:“你看,傅恆的身影越來越像他哥哥,那會兒傅清哥,也帶着我這樣玩耍過。”
花榮四處張望,見其他人跟得遠,鬆口氣提醒道:“娘娘,咱們在外頭,還是別掛在嘴上,禍從口出啊。皇上前幾日來,您還好好的呢。”
“皇上待我好,我自然要回敬,我是他的女人,早已無法改變。”嫺妃心中很通透,“這輩子要被束縛在帝王家,就讓我心裡,偷偷地想一想可好?”
花榮勸道:“恕奴婢多嘴,娘娘,傅清大人若知道也罷了,可您對他的情意,大人完全不知道呀。”
嫺妃繃起臉,眼中泛紅,雙脣顫顫地說:“你怎麼知道他不知,我們從前在一起可高興了,便是他娶了福晉也依舊待我好,從沒把我當外人,他怎麼會不喜歡……”
花榮急得就差要捂主子的嘴,壓着聲兒道:“奴婢該死,娘娘息怒。是是是,大人知道,都知道。”
嫺妃身子一軟,緊緊抿着脣怕自己哭,之後冷靜下來,才呢喃着:“我就是想再看他一眼,遠遠地看着就好。”
花榮心中嘆息,攙扶主子離開這裡,她心裡明白,這句“再看一眼”,說了無數回,每一次都有下一回,每一次都想再看一眼。
長春仙館裡,小宮女給紅顏送來膳食,自從她和千雅代替了寶珍,現在飲食起居也是有宮女伺候的,好些人年歲比她大許多,皇后知道她不自在,又特地讓千雅選了年紀小的跟着紅顏,這裡頭一份份恩寵,不怪叫人看得眼紅。
“千雅姑姑說,這幾日您歇在屋子裡就好,外頭的事兒不用您。”小宮女將飯菜擺下,轉達了千雅的話便要走,紅顏趕上前把果子塞給她,又問,“真的不要我出去了嗎?”
宮女點頭:“是呀,說您歇着就好。”
人家很快就走了,房門合上,幾縷光線從門上的鏤花透進來,能看見飯菜騰起的熱氣,一陣陣勾着人的食慾。可她絲毫沒有胃口,怎麼等了半天千雅也不來看看她,這一下又說不需要她出去,要她在屋子裡歇着。
紅顏重新坐回牀上,揉了揉並不怎麼疼的膝蓋,那次和千雅一起被寶珍罰跪一整天才叫折磨,今天不到半個時辰,她心裡光想着自己爲何讓娘娘如此動怒,一眨眼時間就過去了,回來用藥酒擦了擦,這會兒滿心想的都是去皇后跟前,把要說的話說清楚。
可她好像真的被拋棄了,之後足足兩天,一日三餐有宮女送來,洗漱的熱水有小太監一桶一桶提到門前,可皇后跟前就是用不上她,連千雅都不來看她一眼。從最初的緊張,到彷徨害怕,到現在後悔自己不好好珍惜,幾乎要淪落到寶珍那般,兩天後紅顏整個人變得憔悴,這天一大早,六宮到長春仙館請安,才見有人跑來,說娘娘要她去跟前。
紅顏頓時來了精神,兩天沒怎麼好好吃飯的人,狼吞虎嚥地塞了半個饅頭,穿戴整齊就往正殿來,彼時千雅領着宮女奉茶水,她便如平日一樣上前搭把手,那麼巧一碗茶送到海貴人跟前,海貴人很輕聲地說:“多謝姑娘。”
紅顏一愣,可她委實不敢再多事,與千雅一道退下,侍立在皇后身邊。
六宮齊聚,說的無非是一些日常瑣事,倒是皇后提出要爲四阿哥辦百日宴,讓嘉嬪受寵若驚。她先頭以爲自己得罪了皇后,這陣子都不敢欺負海貴人,生怕皇后一生氣,太后就要插手干預,這兩天安安分分,沒想到能換來兒子的百日宴。
要說她懷着四阿哥的日子裡,碰上帝后失去嫡子,從那以後到如今四阿哥要兩個奶孃才喂得飽,也沒見宮裡把她們母子當一回事,這會兒皇后親自提起來,嬌豔的女人喜不自禁,身姿綽約地上前謝恩,惹得邊上幾位貴人常在都掩嘴偷笑。
這麼巧皇帝從韶景軒過來,平日裡他很少出現在六宮齊聚的場合,便是怕女人多了難應付,今天彷彿特地來給皇后長臉。一進門,嘉嬪最先看到,她又是唯一站着的人,不等旁人起身行禮,已經衝到弘曆面前,嬌媚地說着:“皇上,娘娘正說要給咱們四阿哥辦百日宴,皇上,您看把宴席擺在……”
可皇帝大步流星地進來,並沒有搭理她,先與皇后對視一笑,又請高貴妃起身,之後便與衆人道:“朕與皇后有要事商議,你們先散了吧,改日再聚。”
衆妃應諾,不敢耽誤帝后的時間,依序離開正殿,唯獨嘉嬪尷尬地杵在門前,還是被麗雲拉了幾下,才心有不甘地走開。
散去的人,且不知如何議論這會兒的事,這邊皇帝已徑直往內殿去,一路嘆氣道:“朕才免了十四叔的軟禁,可他們還是出事了。”
他一眼看到紅顏端着茶跟進來,這兩天都不曾見過,一時有趣,便說:“原來你還在,朕以爲你被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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