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娘擺手:“我這樣的人,會糟蹋了簡府的門庭。”她頗強勢地說,“你要說什麼道理,咱們彼此都明白,就別費脣舌了。你們待我好,我自然要好好受用別辜負,但那到底是別人的家,你們不能把自己的意志,也強加給別人。”
這裡頭一層層爲人處世的道理,是書本上所學不到的,可曦娘就是有分寸,她可以和齊晦稱兄道弟,可以欺負人似的鬧一鬧龐世峰,但不能做的事,她絕不會企圖嘗試。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又如對慕清,縱然情意深深,她也不得不爲彼此考慮幾十年後的人生。
“你早去早回,可別把我撂在家裡。”曦娘見湘湘繃着臉,不得不哄她。好在湘湘只是想到曦娘如此進退得宜,感慨她遠勝過那些貴族裡的女人,並非真的生了什麼氣,姐妹倆一會兒又鬧到了一起。
這邊廂書房中,齊晦終於等來了龐世峰,他們如往常那般,似乎並沒什麼奇怪的地方,齊晦在書桌前回着書信,他在旁坐着等他空下來說事。但世峰坐在暗處裡,臉上有着不願示人的表情,齊晦正寫着書信時,他低沉地說:“你要多派人保護湘湘,我爹那邊,之後也許就會對湘湘出手,千萬千萬,別讓他傷了湘湘。”
齊晦提着手中的筆,差點暈了一灘墨在紙上,倒也不是慌張,而是突然意識到,世峰該和他家老爺子,徹底決裂了,他是考慮了一天一夜,到底要站在哪一邊嗎?
齊晦從不懷疑世峰會背叛他,但他若有一日回去宰相府,和親兄長們一道站在父親的身後,他也相信世峰絕不會把這邊的事,告訴龐峻。而真有那一天,他也一定會理解世峰,但將來若兵刃相見,即便是昔日的兄弟,齊晦也不會感情用事。
“咱們調查的方向,要改一改了,龐峻通敵叛國。”龐世峰的聲音,堅硬如鐵,沉重如鉛,“我非皇族,說這樣的話毫無立場,你呢?你願不願意老祖宗創下的江山,讓給別人?”
齊晦在明處,世峰在暗處,他可以想象此刻兄弟臉上的神情是多麼得悲愴,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他從未強迫過世峰與他的父親對立,是他天生在骨子裡的浩然正氣,容不得這樣的事。他不是和父親對抗,而是要和出賣江山國土之人周旋。可齊晦心裡明白,過去的十幾年裡,世峰一直阻止着自己弒君的衝動,同樣的,將來他也不能讓世峰去面對龐峻的生死。
“和慕清一樣,他們也在找那把鑰匙,像是那把鑰匙能起到入侵的關鍵作用,我爹和他們可能有了什麼約定,他們會扶持我爹登上皇位。”世峰的語氣越說越冷,而齊晦只是靜靜地聽着。
“我也不知道這鑰匙爲什麼會落到小小一個舞班裡。”世峰此刻已經走出黑暗,站在書案前,燈火將他俊朗正氣的臉照得透亮,“你去問湘湘,看能不能想起來什麼,這種時候千萬保護好自己。”
齊晦鄭重地點了頭,可世峰立刻又想起來說:“對了,他們要找的,是被撿回去的嬰兒,那鑰匙可能是當年帶在嬰兒的身上。湘湘是撿回去的嗎?”
只是前後一句話的差別,齊晦已經變了臉色,前幾天湘湘才數給他聽,班子裡有多少姑娘是被撿去的,那念珍就是買的,已經送往家鄉去尋找家人,而宮裡的宋靜姝也是買來的,那一批人裡頭,只有湘湘是被撿來的。
世峰見齊晦這神情,猜了八九分,慌忙問:“難道湘湘是撿來的?”
夜漸深,湘湘已經在曦娘懷裡犯迷糊,兩人依偎着正要睡過去,門外頭有丫鬟的喊聲響起,驚醒過來應了聲問做什麼,丫鬟道:“王爺回房了,請夫人回去歇息,您這會兒起了嗎,奴婢要進來伺候您了。”
曦娘噗嗤笑出聲,推了推湘湘道:“趕緊回去吧,這纔是正經的。”
湘湘從夢中被吵醒,渾身睏倦,被丫鬟們裹得嚴嚴實實送回去,一路上還有些脾氣,她如今並非已有了做主子的架勢,這股子脾氣自然是衝丈夫來的。一進門就想找齊晦要撒嬌,可人家卻拉過自己正經問:“你的包袱呢?”
丈夫的語氣有些異常,湘湘忽然就清醒了,來不及問爲什麼,把自己的包袱翻出來,齊晦找到那木牌問:“你說這是你帶在襁褓裡的東西?”
“班主說的,其實我也不大記得了。”湘湘仔細回想,“小時候看靜姝剛被買來時,天天捱打天天哭,想哄她高興,就送給她了。而班主當初給我時,我都覺得他只是隨便找個東西打發我的,那麼久的事……”
可齊晦卻拿着木牌,在燈火下仔仔細細地翻看,湘湘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這東西有古怪嗎?難道……我真是有什麼來頭的?”
除了那模樣奇怪的花紋,齊晦實在想象不出,這麼一塊牌子,能開鎖?他也算略通一些機關術,這種隨時可以被做出一模一樣的東西,怎麼可能困擾慕家二十年?
“我是壞人的孩子嗎?”湘湘急了。
“我也不確定。”齊晦應道,“也有可能,你是慕家的血脈,又或者只是普通匠人的孩子,這要再從龐峻口中知道一些什麼,才能確定。”
湘湘腦筋微微一轉,她有一瞬覺得自己可能是慕家的人而自豪,但立刻又嚇得不輕,顫巍巍問相公:“我們是表兄妹?雖然我知道,表兄妹也是可以那個,可、可……。”
齊晦笑道:“若是,也是那百年前就分出去的一脈,代代相傳,早就不知道傳在哪一支,還是不是慕家血脈都未必,咱們倒不必擔心這個。”
湘湘頓時泄氣:“原來我還是壞人的孩子?”
齊晦搖頭:“他們並不是純粹的壞人,何況你未必是他們的孩子,等我們從龐峻口中知道更多當年的事,就能大概確定你從哪兒來的,你可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可湘湘神情緊繃,煞有其事地思考着自己的人生,說道:“萬一我爹孃還活着,萬一他們真的是壞人,將來要是有一天你們要打起來,我肯定幫你。”她一下子撲進齊晦懷裡,堅定地說,“你不要去給我找什麼根源了,你們鑽研出了開鎖的鑰匙就好,別去打聽我從哪兒來的,我現在就是你的妻子,別的什麼都不是了。”
齊晦有些心疼了,輕輕在她背脊上順着氣,“不找了,聽你的。我家湘湘,就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湘湘還真是應了,她寧願自己是石頭變的,也不要做什麼亂七八糟人的孩子。夜深且睏倦,纏在齊晦身上就捨不得放開,最後兩人依偎着躺下,她還躲在相公懷裡不肯挪開,傻乎乎地問着:“咱們會是親兄妹嗎?”
這是絕不可能的事,直逗得齊晦哭笑不得,可原有些嚴肅緊張的氛圍完全被打破,親親抱抱才哄着她睡過去,待他再起身去吹滅幾盞蠟燭,又站在燭火下仔細看了看那塊平平無奇的牌子。最終決定把這個交給舅父,指不定真是鑰匙,又或者僅僅是一塊沒用的牌子。
但隔天早晨,齊晦叮囑湘湘:“既然是你早年就給了宋靜姝的東西,而她沒有言明是否還給你,不論是她故意還給你,還是無意中放錯了,往後她若問你,你一概裝不知道。你不是之前都不記得有這個東西麼,就繼續裝不記得,而宋靜姝若是想起來問你,眼下這情形,多半是已經有人逼問過她。”
湘湘嚴肅地答應了,而她知道眼下可能會有人尋上自己,連去簡府的念頭也放下了,不論是這件事,還是別的什麼,她知道自己沒法兒給齊晦幫大忙,就儘量不給他添麻煩,保護好自己,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寧願在家裡寂寞一些,也不能到外頭去亂晃。
這份默契,齊晦都看在眼裡,唯有憧憬將來海闊天空,好滿足湘湘一切願望。
而齊晦如今出門,除了朝廷的事,和每日與皇帝相見,彼此“點個卯”外,就是直奔京郊護城守軍的軍營,與將士們一道操練。他雖不至於真的從燒火養馬的做起,但連伙伕馬伕要做些什麼並怎麼做,都瞭解得很詳細。且他自幼習武,身手早就足以以一敵十,但也一招一式,扛着沉重的木刀與其他將士從頭開始。
今日軍隊裡,練的是近身搏鬥,齊晦的身手遠在普通士兵之上,怕傷着他們,所以在營房裡和參將問一些防備戰術上的事,等他們出來時,校場里正打得酣暢。
忽然有人起鬨,吹着口哨招呼齊晦下場,他們已經比出了一個身手最好的兄弟,聽說齊晦武藝非凡,想開開眼界。參將在一旁道:“王爺不必較真,他們熱血過了頭,待末將呵斥幾聲便好。”
齊晦倒是淡淡一笑:“切磋切磋,不妨事的。”他心裡明白,自己一直被這些憑真本事在沙土裡摸爬滾打的士兵們看不起,覺得他這個皇家子弟,配不上他們的一腔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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