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中,李惠玲很泄氣,這種泄氣,馬英傑雖然看不見,可是感覺到了,她說:“讓他們來吧,我這個市長當得也真夠窩氣的,至如那塊地,我沒來之前,市裡就給別人簽過合同,我怎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現在快成了給人擦屁股的老婆婆。”李惠玲的火氣也不小,這一段她就沒舒心過,她越來越不想幹這個市長,可是爲了面子,爲了利益,她得幹着,說着她自己都不想說的話,這個日子,她實在是厭倦極了,可是路鑫波一天不讓她回省城去,她一天就得幹着這個讓人羨慕又讓她窩心的市長。她不知道別的官場女人是怎麼混的,她怎麼就感覺越混越被動,越混越吃力呢?孫紫娟遲早會到市裡來上班,她還不知道孫紫娟到她身邊後,她能不能掩飾住自己的態度,能不能和她同臺演一曲戲呢。
錢富華他們這天沒上訪成,半道上被截了回來。書記、鎮長全都出動,楞是將上訪者勸阻了回來。可是,這件事還是傳到了羅天運耳朵裡,他聽說這件事後非常生氣,打電話給馬英傑,電話一通,他就在電話中質問馬英傑:“你是怎麼幹工作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訪,你不累,我都累。而且,如果還有上訪,這新城開發還怎麼搞?還沒開始投建,又上訪。這幫人,難道就知道上訪嗎?不管採取什麼方式,不準再有上訪的事件發生。另外,把邱家灣的工作平息後,馬上去北京接傑克先生,傑克先生到來之前,絕對不允許再出現上訪的事情。”
馬英傑在電話裡解釋說:“西灘那塊土地處置是有問題,羣衆有意見也屬正常,只是他們的方式……”
“夠了!”羅天運猛地打斷馬英傑,口氣敗壞地質問馬英傑:“馬英傑,你是不是覺得就你一個人有原則,其他人都是混飯吃的!還是認爲我急於求成,讓你不舒服?我告訴你,馬英傑,如果不急於把高鐵建站的項目鋪開的話,火災的事情會被人抓住不放,是你有能力找回古慶明,還是我有這個功夫和這樣的一個人物周旋呢?馬英傑,我對你說實話吧,這個新城就是我打下碼頭的重要一筆,我只能成功不許失望,否則不僅僅是你,我也會死得很難看,明白嗎?爲了新城順利投建,一個西灘算什麼呢?只要他們是被我們牽着走就夠了。而且我與你想在吳都打下碼頭,如果不濃墨重彩地把新城唱好,唱大,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別拿什麼同情心和原則說事,在我這裡,我就是原則!”
羅天運的一段話把馬英傑給震住了,馬英傑只覺得腦子裡連響幾聲,握着電話的手陡然間發抖。羅天運那邊早已把電話壓了,他還保持着接領導電話時的習慣性站姿,但身子分明又是僵硬着的。羅天運幹嘛發這麼大火啊,還有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馬英傑發現自己是一個敏感的人,多少還帶點神經質。官場生涯並沒有把他的脆弱和敏感洗刷乾淨,性格中多多少少還殘留着一點文人氣質,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酸勁兒。工作當中,他寧可什麼也走在前,做在前,不讓主要領導說話,更不讓領導發火。領導實在要發火,也是籠統地發發,像今天這麼具體,這麼刻薄尖銳,他受不了。他不斷地想,什麼地方做得讓羅天運不高興了?錢富華要上訪,他是設法阻止過的,並再三跟餘傑強調,一定要做好這些人的工作,不要讓矛盾激化,更不要讓矛盾擴大。可錢富華把那麼機密的東西弄到,他是阻擋不了的啊。
是誰將那麼機密的土地處置資料外泄給錢富華,這些東西馬英傑都不可能接觸到。眼下吳都,怕沒有什麼能比這更保密的了,錢富華只是一個村委會的村長,沒有特殊渠道,根本不可能拿到這些。而這些資料又都是炸彈,別說是錢富華,就是隨便哪個村民拿到,也會不滿,也會憤怒地找到上級,去討個說法。
沒人能阻擋得住百姓捍衛自己權益的步伐,當權力超越底線,無恥地掠奪或強佔他人的利益時,你能指望那些被權力侵害的人低眉順眼地忍受麼,你能指望他們全都變成啞巴變成聾子變成沒有思想沒有作爲的豬?不能!當然,你可以視他們的憤怒於不在,你也可以用另一種更加極端的手段讓他們閉嘴,因爲權力是無所不能的。
馬英傑發了一陣感慨,忽然又想,羅天運爲什麼對西灘這塊地如此敏感,他是很少染指具體工作的啊?這事真夠邪門,一塊地竟牽動了這麼多神經!
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白日的喧囂猶若一場沙塵,漸漸遠去。夜幕把一切都覆蓋住,時起時落的風雖然還在捲起一些聲音,但跟白日的噪雜比起來,這種聲音顯得力量很小。馬英傑將手頭一卷材料合上,擡起眼睛,用手揉了揉。他就這習慣,不管遇到什麼,都能很快將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將紛亂繁雜的心交給工作,讓工作去撫慰,是馬英傑一個過人能力,幾乎同僚們沒人能做到這點。雖然思思確實給了他沉痛的打擊,但他很清楚,只能靠拼命工作來淡化這種在外人眼裡,根本就不能暴露出來的傷痛。現在,有人說馬英傑是工作狂,是瘋子,他不承認。工作對他來說,更多時候是逃避,是將受難的靈魂暫時寄託在某件具體的事上,或者是心靈遭受擠壓時借工作舒緩一下。
這個晚上,馬英傑就是借工作找回自己,馬英傑必須搞清西灘這塊地,搞清許多問題。作爲新城建設的第一責任人,他不能整天被搬遷困住,不能糊里糊塗。可是不看這些材料他還不糊塗,看完,馬英傑就糊塗得不是一般了。就說西灘這塊地吧,它既不長莊稼下面也沒啥礦藏,在邱家灣村民眼裡,原本就是一塊廢地、棄地,沒人將它當回事。但是一年前,也就是馬英傑剛升任副縣長不久,省裡來了一家叫三洲藥業的公司,說是要在邱家灣投資,建一座生物化工廠,重點生產食品添加濟和醫藥中間體,其拳頭產品是幾年前開發研製成功並獲得國家專利的D-異抗壞血酸產品和D-異搞壞血酸鈉產品。當時市縣正在招商引資,對三洲藥業進駐吳都十分重視。市縣領導便陪藥業代表四處選址,最後人家竟將廠址選在邱家灣西灘,就看中那塊廢地。市裡一開始還擔憂,這裡交通不便,水電供應也不正常,建議投資方另行選址。但投資方堅持主意,絕不更改。多次交換意見後,市縣就以鼓勵外地資本和企業進入吳都投資的最優惠政策,將這塊地整體以兩百萬元出讓給了三洲藥業。馬英傑當時聽了這消息,還覺得這地賣貴了呢,一片廢地賣人家二百萬,還是在大力支持外資企業的前提下。三洲藥業拿到地後,確也進行了一系列動作,但不是投資建廠,也不是馬上改造交通及水電環境。他們在鎮上建了一座試驗樓,說是要進一步研製最適合在邱家灣生產的產品。西灘這邊,只是修了圍牆,簡單建了幾幢庫房,陸陸續續拉來一些設備,但就是不見真正動工。
現在看來,當時三洲藥業到吳都投資,完全是個騙局,真實目的就在這塊地上。以項目名義提前將地拿到手中,等吳都新城開發時狠賺一把。邱家灣村民的不滿和憤怒也正在此,幾次圍攻或是上訪,村民們都要市裡給一個說法,是不是提前兩年就定了方案,瞞着當地羣衆將土地賤賣?馬英傑堅決否定,現在馬英傑發現這些全是圈套,原以爲他們只是把手伸向了林子溝,原來他們的手到處都伸到了。林子溝那邊一塊五百畝的空地,他們認爲五百畝遠大於兩百畝,於是便有了動林子溝建站的打算,現在林子溝建不成了,他們還是把手伸回子邱家灣,他們狠啊,太狠了。
馬英傑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這裡的水是如此之深。或許老闆已經知道了,所以纔有他大張其鼓而且以最快的速度要求上這項工程。只是老闆並沒有把這些具體的事情告訴他,而是讓他自己去悟,去擺平。看來,老闆的棋越走越深,可是馬英傑發現自己的腳步有些跟不上了。
上次邱丹丹帶人攻擊馬英傑,也是爲這塊地。後來提出的新五條,其中兩條就涉及到西灘這塊地。村民們要把土地從三洲藥業手中收回來,依法解除合同,然後由自己出讓。爲了平息村民憤怒,也爲了讓搬遷工作進展得更爲順利,市裡只好出面做做樣子,佯裝從三洲藥業手中收回了這片土地,再以每畝五十萬賣給姚老闆。村民們聽了這才息怒,畢竟這錢沒讓三洲藥業拿走。誰知這中間又有人玩貓膩,原定的每畝五十萬到真正成交時卻變成了十萬!一切皆是煙幕,馬英傑現在算是明白這句話了。
又順着這塊地查詢上去,馬英傑忽然看到交易背後的另一面。之前三洲藥業到吳都投資,是省長路鑫波介紹來的,土地也是在路鑫波省長的協調下出讓的。而姚老闆的東方路橋,卻是路鑫波在任副省長時一路扶持上來的,路明飛也好,姚老闆也好,算來都是路鑫波在背後撐着,他們怎麼可能從三洲藥業手裡把地拿走呢?這中間肯定有什麼事起了決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