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傑正想回應羅天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羅天運辦公桌頭上的電話猛地叫響起來,聲音很急,羅天運看了一眼,沒接,還想往下說,手機又響個不停,這才停下話,一把抓起電話,喂了一聲。還沒說上兩句,羅天運臉色大變。
“什麼,跳樓了?一羣混帳,你們簡直就是飯桶,那麼多人看一個女人,居然讓她跳樓,我看這爛攤子你們怎麼收拾!”羅天運暴跳般地吼着,怎麼怕什麼就發生什麼呢?真是一波未停,一波又起。這樣的吳都,羅天運還能說什麼?還能對朱天佑書記交待什麼?
與此同時,馬英傑的手機也叫響,餘傑向他報告了剛剛發生在醫院的慘劇。
邱玉花跳樓自殺,摔成了一團肉醬。
馬英傑和羅天運的一場爭吵,因爲邱玉花的跳樓而結束。邱玉花是從住院部六樓跳下來的,關於她的死,吳都後來出了好幾個版本。集中起來,說法有兩種。一種說,邱玉花忍受不了劇痛,太煎熬了,臉被毀掉又不及時治療,等送進醫院,整個頭部都開始腐爛,耳朵都要掉下來,那份劇痛是受不了的,她是被痛逼死的。另一種說法,邱玉花想活,於是就自己求死。事物總是發展變化着的,一開始沒人想讓她死,覺得她活着,壞事也壞不到哪裡,頂多就是製造點小麻煩。有時候,人是需要一點麻煩的,什麼麻煩也沒,並不是好事。這是路鑫波在省人民醫院跟馬三思和一同去的何進軍說的,馬三思當時痛斥邱玉花,說壓根沒想到這個女人會跳出來製造麻煩。何進軍接話就說:“敢拿硫酸潑省長您,反了天了,那天我就不該手軟,破她一張臉,算是輕了。”
路鑫波嘆一聲,衝何進軍說:“她就一小麻煩,不礙事的。”
何進軍立即接過路鑫波的話說:“請省長放心,有機會,我把這麻煩解決了。”
路鑫波當下搖頭,跟馬三思和何進軍語重心長講了一番,其中就講到麻煩的辯證學。說有些麻煩看似很大,其實不然,有些麻煩看似很小,壞起事來卻很徹底。人活着,不能一點麻煩也沒,必要時候,是要有一些小麻煩還敲打自己的,免得太安逸,忘了危機。後來又講到,真正困擾一個人前程的,不是那些大家都看在眼裡的麻煩,而是誰也看不見但又真真實實存在着的,潛伏在麻煩背後的那些黑手,纔是最致命的。
路鑫波用了黑手這個詞。現在,這隻黑手出現了。何進軍認定就是馬英傑,於是當機立斷,跟誰也沒請示,既不向馬三思彙報也不向路鑫波的秘書小安子打招呼,直接來到醫院,將值班醫生還有護士打發走,把樓上值班的警察也支走,一個人對付邱玉花。邱玉花哪裡還能受得住那份折磨,她的心已被重型卡車輾壓過無數次了,早已脆弱不堪,稍稍再一折磨,就徹底垮了。
當然,吳都官方發佈的消息不是這樣。邱玉花出事不到兩小時,馬英傑被通知去開會,這次會議只有少數領導參加,馬英傑一開始不在與會者範圍,會議快要開始時,羅天運忽然讓人通知讓他也來參加。
“把馬副秘書長也叫來吧,他可能對這事關心。”羅天運用冷得不再冷的口氣說。
會上羅天運沒說什麼,有關邱玉花死亡的消息,是馬三思向大家通報的。馬三思用異常悲慟的音調說:“在惡性上訪事件中企圖自焚的邱玉花,經過多方搶救,傷情已有所控制。但在今天上午十時三十五分,邱玉花間歇性神經病突然發作,自己從六樓摔了下來,當場死亡。”
邱玉花被鑑定爲間歇性神經病!馬英傑的眼神跳了幾下,旋即又熄滅,因爲他看見,羅天運錐子似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馬三思向會議大致說了說情況,又彙報了一下市政府對善後事宜的打算,然後目光對住羅天運,詢問道:“書記還有什麼指示?”
羅天運出其不意地丟出一句:“這事還是讓馬副秘書長髮表點意見吧。”
與會者的目光就都盯在了馬英傑臉上。馬英傑忍了幾忍,最後沮喪地說:“既然是間歇性神經病,我還有什麼意見發表的呢?”
羅天運晃晃悠悠地擡起目光:“大家有什麼意見就發表在會議上,今天範圍雖小,但也是市委召集的會議,如果形成決議,我希望大家就能遵守。不要會上不說,會後亂說,尤其馬副秘書長。”
一個書記把話說到這程度,意思已經明白不過了。馬英傑心裡捲過一股黃風,擡起的頭又垂下,他知道,自己跟羅天運的關係,又處於極度地危險之中。
人跟人的關係是很複雜的,有些人看着是朋友,關鍵時候卻會成敵人。有些人明明是敵人,關鍵時候又是很鐵的朋友。生活中培養起來的感情可能是真感情,工作中建立起來的關係,只能是關係。這是很久之後馬英傑才悟到的。在此之前,他始終堅持着一條,對誰好,就一門心思好到底,碰了釘子也不回頭。
馬英傑不怪老闆羅天運。責怪別人永遠是愚蠢者的做法,是敗者的行爲。真正的智者,永遠在追問自己,會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想,會替別人先找到一個理由,然後再讓自己解脫。能解脫了別人才能解脫自己,讓別人揹負十字架的人,自己永遠在十字架之下。
馬英傑想,羅天運所以如此堅定地將背叛罪名強加給他,理由無外乎兩點。一,他應該永遠跟在羅天運屁股後面,就跟當秘書時那樣,做羅天運的影子,做消防員,就是不能做他自己。擔任副秘書長後,馬英傑角色發生變化,跟羅天運的關係也發生了變化。這讓羅天運無法接受。任何人都希望別人死心塌地爲自己服務,而不想別人跟自己平起平坐,尤其權力場中。一日爲臣,終生爲奴,這是每個官員對下屬的要求。二,羅天運可能更恨的,是他添了亂。沒哪個領導希望部下給自己添亂,更不希望有人在自己的任期內捅出馬蜂窩來。誰都希望平平安安把這屆官當過去,當得舒心一點,當得風光一點,當得也體面一點。出點政績不容易,就算出了,還要讓上級能看得見聽得到,還要讓上級喜歡,肯定。但出錯一句話,稍稍哪地方不注意,惹出事來,你所有的努力都化爲泡影。不管是羅天運還是李惠玲,都不希望吳都現在曝出什麼醜聞,不管這醜聞牽扯到誰,曝了,對他們就不利。而馬英傑堅持要做的,恰恰就是曝醜聞,曝內幕,而且目標直指路鑫波!
羅天運當然會憤怒,甚至認定,馬英傑不是跟路鑫波過不去,是跟他過不去。要不,怎麼會讓馬英傑去想,他是如何怎麼當上副秘書長的?那話的潛臺詞,不就是馬英傑是他羅天運一手提攜起來的,馬英傑這樣做,等於是恩將仇報!
“我是恩將仇報麼?”馬英傑在自己人品面前重重打了個問號!可是邱玉花的死再次將馬英傑推到一個危險的境地,以至於讓他來不及細細梳理跟羅天運的關係,情勢變得非常惡劣,逼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抉擇,讓步妥協,還是孤注一擲?
似乎沒有哪次選擇比這更艱難,馬英傑知道,如果一意孤行下去,自己將會徹底背上背叛的罵名,成爲官場另類。而每一個官場中人,都不想讓這個圈子“另類”。只要被貼上“另類”這個標籤,你將在官場寸步難行,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因爲規則是大家制定的,需要大家遵守大家呵護,你今天越界就意味着明天照樣可以越界。有誰願意跟越界者爲伍?
沒有!闢場說穿了下得是一盤棋!馬英傑快要猶豫快要放棄了,他不想做另類,不想被人強行貼上標籤,更不想被人踢出局。他的志向在官場,目標也在官場,夢想更在官場。但是邱玉花死了!這個事實橫堵在他面前,讓他無法穿越無法迴避。這個晚上,馬英傑悄悄溜到醫院,站在那幢樓下。月光慘淡,吳都的月光好像從來沒這麼慘淡過。馬英傑印象中,月亮要麼被陰雲遮住,要麼就坦坦蕩蕩跳出來,將乾淨純潔的光灑下來。這晚的月亮卻像個昏昏欲睡的老人,一點醒着的意思都沒有。
現場已被他們打掃乾淨,他們做起這些事來簡直輕車熟路,瞬間工夫,就能把一切掩蓋掉。但是那灘血還在,他們沒來及清理,或者他們認爲,不需要清理。馬英傑站在那灘血前,心陣陣發痛,感覺那血不是邱玉花的,是從他心裡汨汨流出的。她死了!馬英傑喃喃道。邱建平幾個被關了起來,還在接受調查,錢富華的兒子原又回到了監獄,已經作出的減刑規定被收回。他們玩這些就跟玩牌一樣輕鬆自如,一點不在乎該遵從什麼程序。其實程序就在他們手裡,程序在權力面前,不過一張廢紙。
而所有這些,都是因他馬英傑所起,如果他不動那心思,不做出那樣的決定,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是罪人,是眼下吳都最大的罪人。他必須贖罪,否則,會一世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