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午後,天陰沉沉的,太陽慵懶地躲在烏雲後面,偶爾露出朦朧的身影。
何歡穿了一件月牙白的半臂,外罩秋香色對襟褙子,下面是同色的馬面裙。對十七歲的少女而言,這樣的打扮略顯老成。
何歡的身前,陶氏正由白芍攙扶着步上馬車。她是寡婦,衣裳的顏色比何歡更素淨。
馬車上,陶氏悄然看一眼何歡。這兩天,她和曹氏都覺得,何歡嘴上說自己沒事了,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看着十分可憐。她沒有丈夫,本不該去茶樓酒肆之類的地方,但她們都不放心何歡一個人去見沈經綸,再加上何歡主動請她陪同,她唯有應下。
馬車行了一小段路,何歡深吸一口氣,艱澀地說:“大伯母,這一次表姐夫說的事,可能是……納妾。”
“你先前怎麼沒有提及?”陶氏微微皺眉,“這才兩個多月……再說這樣的事,怎麼着也不能你自己去啊!這算什麼事兒。”她頓時對沈經綸心生不滿。
“大伯母,其實……”何歡直到這一刻還在猶豫。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表姐夫……我,大伯母,您能不能替我告訴他,如果他即將娶妻,我什麼時候進門都是一樣。”說完這話,她覺得如釋重負,同時又悲從心生。
何歡話音剛落,陶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用更低的聲音問:“沈大爺不是說,三年內不娶妻嗎?”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總之這是一筆糊塗賬。只要表姐是表姐夫的正妻,念曦是嫡長子,其他的,隨他安排就是。這些話我不知道怎麼對錶姐夫說,所以才懇請大伯母與我同去。”
“歡兒。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陶氏越聽越覺得奇怪,可她知道,何歡不願說的事,她怎麼逼問。她都不會說的。
何歡擡頭朝陶氏笑了笑,續而又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與表姐夫談條件,而他也有他的無奈,只是——這麼說吧,以前姨母和表姐對我着實不錯,她們從沒做錯任何事。這一點表姐夫應該心知肚明。”
聞言,陶氏更是訝異。她很想追問,奈何馬車已經駛入翠竹軒,她最後向何歡確認:“總之。你的意思,沈大爺若在最近半個月內娶妻,你便隨之入門?”見何歡點頭,她低聲提醒:“他的未來妻子未必願意。”
“應該會答應的。”在何歡看來,謝敏珺已經瘋了。永安侯隱瞞事實十年,一定是不想拖累沈經綸。既是如此,謝家應該不會阻止他納妾。再說沈經綸主動送信給她提起這件事,很可能永安侯那邊已經有了結論。
翠竹軒的雅室內,沈經綸立在窗邊望着迴廊的盡頭,神色中難掩疲憊之態。忽見小二領着陶氏跨入院門,他微微一怔。隨即纔看到低頭而行的何歡。
他回到桌前,手指輕觸琴絃,目光盯着房間的角落,似雕像一般陷入沉思。
不多會兒,在小二的招呼下,陶氏及何歡進了屋子。三人見過禮。依次坐下,一時間誰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
早前在馬車上,陶氏看得出何歡心意已決,再加上過去的種種,她已經接受何歡“當家做主”的事實。可這會兒。走過那條長長的迴廊,她怎麼想都覺得不妥。不管是爲妻還是爲妾,也不管林曦言是否屍骨未寒,這婚姻之事,理應男方遣媒人上門商談,而不是她們眼巴巴送上門,還要主動開口。
一旁,沈經綸不滿何歡攜陶氏同行,又怨她永遠都不明白他的心,他不想主動開口。
相比之下,何歡心意已決,一心只想快刀斬亂麻,可沈經綸和陶氏都不開口,她總不能大聲嚷嚷:我願意爲妾,只等謝敏珺入門,一頂小轎接我去沈家就夠了。
或許因爲她到底只是平凡的女人,想到這,她的眼眶紅了,只能低頭掩飾情緒。
沈經綸的目光掠過她,落在瓷白茶盞上。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一口,又從容地放下,對着陶氏說,他不知道她喜歡什麼茶,擅自讓店家準備了猴魁。
陶氏順着他的話虛應了兩句,想要找個藉口支開何歡,好讓她向沈經綸提及婚事。可一想到自己若是開口,分明就是何歡趕着給沈經綸做妾,她實在拉不下臉,又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話。
另一邊,何歡覺得自己快窒息了。她想要一個結果,她迫切地希望一切儘快塵埃落定,以後她只需守着兒子就夠了。
何歡雙手交握在膝蓋上,手指緊緊交纏。直至疼痛感襲來,她低着頭問:“表姐夫,京城那邊可有消息?”
沈經綸和陶氏同時愣住了。沈經綸沒料到何歡這麼直接,而陶氏想了想才明白過來,想必沈家續娶的對象來自京城。
若是在往日,陶氏或許會覺得,沈經綸迎娶京城貴女,何歡入門爲妾也並不爲過。可如今,有謝三的求婚在前,她隱隱覺得不甘,心中不由地暗忖:謝三請了最好的官媒,之後又親自上門,奉上鉅額銀票,可沈經綸呢,他做了什麼?
想到這,陶氏搶先開口:“歡兒,這是沈大爺的家事。”她對何歡搖搖頭。
沈經綸立馬察覺了陶氏的態度,目光再次落在何歡身上。
前一日何歡收到的書信,其實是他一早已經交給手下。那封書信的目的之一固然是邀她見面,但除此之外,他也想借着書信,讓謝三與她沒有獨處的機會。可是據手下回報,當日陶氏和曹氏推三阻四,過了大半個時辰纔去西跨院請人。
他不想多做聯想,可他們不過二十餘天沒見,她卻瘦了這麼多,是因爲謝三嗎?
他找藉口約她見面,她卻帶了長輩同行,又迫不及待詢問謝敏珺的消息,他就不曾想過,是他想見她嗎?
沈經綸輕輕一笑,正色道:“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再加上謝家也需要時間考慮,我暫時尚未得到回信。”
一聽“謝家”二字,陶氏嚇了一跳,驚愕地朝何歡看去。
何歡尚不及說話,沈經綸又道:“表妹既然請了何大太太同行,之前我信上所言,你定然是有決定了吧?”
陶氏半點都不知道沈經綸給何歡的信上寫了什麼,這會兒不免在心中埋怨何歡,只是一味看着她,閉嘴不言。
何歡又窘又迫又難堪,忽然又想到謝三那句: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猛地站起身,看着沈經綸點點頭,一字一句說:“表姐夫,我已經想清楚了……”
“歡兒,你去看看,店家有哪些點心,替你靖弟包幾塊回去。”陶氏到底還是心軟了。
沈經綸擡頭看着何歡,笑道:“何大太太,翠竹軒的點心一向不外賣。若是何二少爺喜歡糕點,我讓文竹領着您去隔壁的鋪子選上一些,畢竟您比表妹更清楚何二少爺的口味。”
沈經綸這話說得如此直白,任誰都聽得出,他想與何歡單獨說話。確切地說,他一開始就不想見到陶氏。
陶氏心生不滿,對沈經綸的印象急轉直下,卻又不敢當面駁斥他。
何歡只想陶氏留下,暫時她沒辦法單獨面對沈經綸。她慢慢坐回椅子上,低聲說:“我們在回去的路上再給靖弟買糕點也不遲,沒必要麻煩表姐夫。”
頃刻間,沈經綸眼神微暗。他端起茶杯掩飾情緒,等待何歡的下文。
何歡被他這麼一打岔,一下失去了勇氣。她要說的不是一句:我願意嫁給你,而是和沈經綸談條件。婚姻本是一生一世的承諾,她從未奢望過愛情,但她一直渴望嫁一戶平實的人家,相夫教子,和和美美過一輩子。
陶氏雖心中不滿,但想着何歡剛剛病癒,順着她的話說:“也是,我們回去的時候再買也不遲。”她想了想,見沈經綸並不接口,又道:“既然謝家尚沒有答覆,不如再等等吧,橫豎也不急在這一兩天。”
陶氏完全不知內情,她這話不過是拖延時間,可沈經綸哪裡知道何歡對陶氏說過什麼,沒說過什麼,他只當她們早就商量妥當,遂說道:“聽何大太太的意思,表妹當日在莊子上的決定,是不算數的?”他這話雖問的是陶氏,目光卻看着何歡。
陶氏聽到這話,臉色微變。她不知道莊子上發生了什麼,只是隱約覺得,何歡堅定地拒絕謝三,定然與沈經綸有關。如今沈經綸公然這麼說話,站在她的角度思量,何歡舍了正妻不做,卻甘願成爲沈經綸的妾室,只怕她早就*於他。
一時間,陶氏氣得臉色發青,卻又不好在翠竹軒發作,只能含糊其辭地說:“沈大爺誤會了,我的意思,沈大奶奶過世不足三個月,親事從長計議也不遲。再說,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是先娶妻,再納妾,更何況沈家並不是普通人家。沈大爺,您說是不是?”
“是。”沈經綸微笑着點頭,似乎並沒有察覺陶氏的不悅,只是平靜地陳述:“我早前就說過,爲了曦言,三年內不娶妻。何大太太的‘從長計議’,是希望三年後再商議嗎?”
ps:
嗚嗚,都沒人搭理我,累覺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