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站在高豐業老同志的家門口,望着眼前這座古香古色,古拙古樸的大宅門四合院,高歌的心底總會有着一種厚重的歷史積澱感,一種滄桑的文明傳承感……
比老北京的小四合院多了點兒大氣與雅緻,卻遠不及恭王府那般氣派與奢華。
不大不小,不逾禮制,不減尊榮,典型的世家大宅院。
廣亮大門寬額枋,額枋上頭高懸着一方黑底鎏金的匾額,上書漢隸四字——中正平和。
“……”
中正平和,那是儒家的徒子徒孫,對中庸之道的一種推崇之意。
當然了,如果家主是上帝的使徒使者,那他家的門匾上,估計就得寫上以馬內利,或者哈利路亞什麼的……
這個只看個人喜好,只要不違法不亂紀,哪怕你給自家門匾親手寫上四個狂草大字——臥了個槽,想必官府也不會追究你個調皮搗蛋,有辱斯文的責任……
“……”
高豐業,現年97歲,性別男,愛好女……
年近百歲,即將跨入期頤之年的小老頭兒,想必早就絕了知慕少艾的心思,只不過高豐業老同志‘愛好女’這一項,確屬事實。
據說這老小子先後有着一位正妻,兩位如夫人,外加妾室一名……
生老病死,這是生命的必經歷程。
只不過當一個人越發年邁,越發衰老的時候,內心便會清楚地感覺到生機在流逝,生命在衰亡……
長繩繫日,即便留得住時光,卻擋不住生老病死的天規地律。
久臥在牀的高豐業老爺子,也想留住自己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時光,每天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見着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櫺,盡情地灑在自己的身上……
夜幕來臨的時候,心情便會隨之黯然下來,因爲生命就在這日出日落中,無聲亦無息地,又悄悄溜走了一天啊……
“……”
老爺子已經是五世同堂了,這一輩子吃過苦受過累,拼過命也遭過罪,如今更是年近百歲的長壽之齡,哪怕是不日壽終,這輩子也算是活得太值了……
即便這一生活得不夠精彩,可近百年的人生,總會有着極爲豐富的經歷吧?
沒有功勞還沒有苦勞麼?
沒有苦勞還有辛勞呢……
沒有辛勞……那就只剩下白勞了……
高豐業當然不是高白勞,因爲其身下的子子孫孫,有一頭算一尾地算起來,多達七八十口子呢……
“……”
高歌一腳踏入高家大宅的那一刻,當即呼啦啦地圍上一大堆的圍觀羣衆……
“見過族叔爺。”高豐業身下長子,高德庸,畢恭畢敬着當先上前見禮。
七十多歲的老同志了,給一個二十餘歲的小後生行禮,卻並無絲毫不敬或怠慢,足可見其家中禮教之嚴。
“給曾叔爺請安。”高家長孫,高靜修,隨後行禮問安。
其父高德庸可以抱拳淺揖,高靜修便只能躬身施禮。
“見過興歌兒曾叔祖。”高茂賢,高茂良,兄弟二人依序上前見禮,而且是深躬大禮。
“給老祖宗問安……”隨後又是兩聲稚氣的問安,卻是兩個三五歲的小娃娃。
似乎少了一輩兒呀……
“請曾叔爺勿怪……”見着高歌若有所思,高靜修忙上前解釋道,“晉展與尚展,現在外求學,不能當面見禮,還請……”
“每次都這樣……”高歌幽幽打斷道,“你們到底累不累呀……就算你們不累,我也煩不勝煩呀……”
“……”
老祖宗把禮義廉恥這事兒看得挺嚴重,詩曰,人而無儀,不死何爲,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大意應該是,一個人如果不明禮不知儀,你怎麼不去死?怎麼不趕緊去死?去死去死快快的去死……
每次進高家大宅院的時候,總要經歷一次這般繁冗的請安見禮,高歌心裡當真是,煩並快樂着……
高歌有時候狠想將那久臥在牀的高豐業小老侄兒,一把從牀上薅起來,厲聲質問他,你這輩子是不是就忙着造人運動了,其他的正經事兒啥也沒做呀……
“高豐……咳咳……”高歌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家老爺子,最近可好?”
“回叔爺話,”高德庸上前回道,“得叔爺掛懷,德庸代家父謝過……家父身體已然每日愈下,且又不肯好好服藥調養……”
“先帶我過去見見吧。”高歌瞅了瞅天色,擔心天黑前啥正事兒沒幹,就在這咬文嚼字了。
“叔爺請。”高德庸彎腰示請,前頭帶路。
“……”
穿前院,過中堂,進後宅,入了正屋。
一位古稀老嫗正在老爺子牀前,悉心照料。
應該是高德庸的婆娘……
高豐業老同志的幾位妻妾如夫人,早已作古多年,即便她們有心照料自己的男人,怕是也只能在午夜那會兒,飄着過來了……
“見過興歌兒叔爺。”老婦人微一彎腰見禮後,便退出了屋去。
高德庸上前看望了自家老爺子片刻,也隨着出了門去。
“豐業能得族叔前來探望,感激不盡哪……”老爺子似乎開啓了超聲波探物的功能,閉着一雙老眼就能知曉來人身份,“只可惜豐業實在起身不得,還望族叔見諒纔是……”
“還是躺着吧……”高歌雙臂抱胸,一臉戲謔地笑意,“你這會兒若是一個鯉魚打挺,或者懶驢打滾什麼的,直接翻身坐起,會把給我驚着的啊……”
老爺子枯樹皮一般的老臉上,狠狠地抽搐了一陣子,翻了翻白眼兒,似乎就要當場背過氣兒去……
“看起來,豐業大限之期就在今日了啊……”老爺子無限悲愴道,“族叔今日前來,不會是專爲親自送豐業最後一程的吧?”
“沒,就是想跟您老人家商量個事兒……”高歌笑得好不開心道,“咱再堅持一下,再活上三年,就三年!您老咬咬牙,再堅持躺上三年……”
“有勞族叔費心了……”老爺子枯瘦的雙手抖得極具節奏感,似乎在畫着圈圈下詛咒一般,“若是豐業能夠安然度過期頤之年,長壽百歲,實爲族叔大人洪福所致啊!”
“您也別託我的洪福了,我只想託您再活上三年,活過百歲就好……”高歌咧嘴笑道,“因爲我跟人家打了賭,賭您可以安然活過百歲……如果您老人家不想見我破費甚至破產的話,那就再堅持堅持,堅持再活三年哈……”
“你你你,你這……”老爺子怒了,雖然不至於怒髮衝冠,卻也是咬牙攥拳,怒不可遏。
雖然已經是怒不可遏了,但老頭兒理智還在,至少強忍着沒將話末的一系列經典罵辭,罵出口來……
“……”
“記得有個滿頭包的天竺老頭兒說過,生死存亡,剎那無常,無我無物,我不常在啊……”高歌語重心長道,“那老頭兒其實就想告訴你,生死不過剎那間,剎那無常,一念生死,早死早投胎,早死早輪迴啊……輪迴及時的話,說不定今世你我緣分未盡,來生你再給我當小侄兒……”
“你……你這臭小子!”老頭兒最終隱忍不得,痛聲怒斥道,“你就不能等着今天的日光散去後,再來氣死我嘛?!”
“你要真心對生活了無生趣,對人生再無眷戀的話,那就趕緊蹬腿兒嚥氣兒好了……”高歌端起牀頭的藥碗,感覺了一下,似乎早已涼透,“可如果你還想着,好死不如賴活的話,那就趕緊乖乖把藥喝了吧……”
“不喝!”老頭兒很有志氣,很有氣概地扭過頭去,隨即卻又扭了回來,“如果我這就當場死去,你就會隨着破產?你們那個賭約,你的賭注是多少?”
“好多年前的賭約了啊……”高歌一臉肉痛道,“我當時可是傾盡所有,足足下了一毛錢的賭注呢……”
“一一一,一毛錢?!”老爺子雙眼陡然睜大,似乎當場就要瞳光散盡,氣絕身亡……
“怎麼,不行啊?”高歌端碗的那隻手,隱隱有些痠麻,“近二十年前的一毛大洋,幾乎堪比現如今的百元大票呢……”
“小老兒可以肯定,你今天果真是要氣死我來的!”老頭兒傷心欲絕,老淚縱橫道,“敢問族叔大人,豐業這一把近百年的老骨頭,難道就值……你那一毛錢?”
“當時實在無奈啊……”高歌一臉歉疚道,“實在沒找着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只能孤注一擲,豪賭一毛錢的了……”
“豪豪豪,豪賭?!”老爺子雙眼越睜越大,像是死不瞑目。
“行了行了,家長裡短兒咱也扯完了,趕緊起來把藥喝了吧!”高歌不甚耐煩道,“不就是下肢肌肉萎縮了嘛,整天要死要活的……我手上這碗藥,可是秘製春風散,哪怕是下肢無能了,但絕對保你不至於……房事無能!”
“你你你,你這個混賬小子……”老頭兒眼淚八叉地,撐着胳膊坐起身來,這就要以命相搏了,“我今天就是拼了老命,也要……”
“藥藥藥,切克鬧……別鬧了,來來來,趕緊把藥喝了!”高歌趁機將藥碗遞去老頭兒的嘴邊。
老頭兒一直躺着,實在沒法兒給他灌藥,這會兒總算肯坐起來了,必須趕緊給他灌個水飽啊……
只是在將手上那隻藥碗遞過去的時候,高歌赫然見着,藥碗裡悄無聲息地泛起一片詭異的霧氣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