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紫衣紫冠,手中搖着把摺扇,不是白執,而是君玄。不過,他確實是來找人的,或者說,要找一隻鷹。
“敢問二位,方纔可曾看見有隻黑色的山鷹飛過?”
見來的不是白執,胡說心中有些失落,不過聽君玄問起“山鷹”,他一下就想到了雲察。
再看君玄此刻的模樣,衣冠微斜,扇子殘破,臉上還帶着三道被抓出的血痕,十分狼狽,而眼神中更帶着焦急。
“你把雲…那隻鷹怎麼了?”因爲擔心雲察的安危,胡說脫口而出。
“難道不該問我被他怎麼了嗎?”君玄指着臉上被抓出的傷痕,頗有向胡說訴苦的意思:“方纔我只不過下手稍重了些,你看他給我撓的。”
“哈哈。”胡說笑起來,心想,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們鷹王殿下是誰,雖然性子冷,但可不是那麼容易就吃虧的主兒,如果惹了他不高興,撓你一臉都是輕的。
藍燦沒忽略君玄神色中的焦急,在一旁道:“剛纔的確有一隻鷹經過,但不知是不是殿下問的那隻。隔得遠我也沒瞧清,只見它背上似乎有兩道金色的羽毛。”
“正是,正是。”君玄笑道,問出雲察的去向後反而不着急找人了,摺扇在掌心一敲,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見盤子裡有零嘴兒,他伸手扒拉了一下,揪出根山楂條來塞進口中,邊吃邊笑眯眯道:“藍公子,這狐狸今個兒怎麼沒膩着我九叔,跑你這兒了?”
藍燦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多了些潮紅,笑道:“殿下狠心,幾十年了都不往我這院子裡來一趟,還不興有其他人來跟我作伴兒麼?”
扇子挑了藍燦的下巴,君玄眯眼盯了他一會兒,勾脣一笑:“怎麼,想我了?”
“自然。”藍燦淡笑,回答地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臉卻一撇,躲開了君玄。
“哈哈。”君玄放肆大笑,展開那把已經破了的摺扇徐徐地搖着,倒是別有一番風流恣意,“你怎知我就不想來了?可總要忌憚着仙尊幾分不是?”
“……”藍燦的臉色微變,望向一邊表情有些悽然。君玄一頓,斂住笑:“他還是那樣兒?”
“嗯。”藍燦低着頭,苦澀地笑了笑:“沒事,我都習慣了。守着這所院子,吃穿不愁,沒事聽聽風看看雲,不見人也就沒煩惱,除了無聊些,其它都挺好。”
“身子好些了?”
“嗯,好多了。”
“可我怎麼卻瞧着你又清減了許多?”
“……”藍燦被問得說不出話了,眉頭緊鎖,接着便是一陣比一陣強烈的咳。
君玄嘆了口氣,“藍燦啊,你這分明是心病。”
君玄這幾句話雖然是關心,卻也句句扎心。胡說擔心他再問下去,藍燦會被刺激出個好歹來,忙插嘴說:“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成嗎?他想去人間瞧瞧,你能帶他去嗎?”
“嗯?”
“既然你有心幫忙,爲何不一幫到底。”胡說道:“明知他得的是心病,帶他出去散散心不比在這裡說幾句空話管用的多?”
君玄一愣,看看胡說再看看越發顯得孱弱的藍燦,忽然擡手拍了下胡說的頭,“你這狐狸,果然喜歡胡說八道!”
胡說齜起牙:“你就說願不願吧?”
藍燦喘息很久才平復過來,知道君玄爲難,便道:“殿下不必……”
“好,就去人間。”誰知君玄竟打斷了他的話,輕佻的眼角泛着點桃花色,笑眯眯道:“藍燦呀,爲了你,我這次可是要把仙尊給得罪了。回頭他若找我算賬,你記得幫我求着點兒情。”
“!”藍燦露出震驚的表情,眼眶慢慢地有些發紅:“我怎能……”
見藍燦明明想去卻又退縮的模樣,胡說忙從桌子上跳到他懷中,喊道:“藍燦藍燦,帶我一個!我也要去!”
終於有了真心的笑容,藍燦抱起胡說應了聲“好”,君玄卻伸手把胡說揪過去,佯怒道:“你不準去。你走了回頭九叔找我要人怎麼辦?”
胡說眼神暗了暗,心想他都跑出來好幾個時辰了,若白執存心找他,肯定早就找過來了。既然沒來,說明他在對方心中根本不重要吧。既然如此,倒不如借這次機會回巫雲山,畢竟雲察剛纔走了,現在除了君玄沒人能幫他回家。
不過見君玄拒絕讓他跟着,胡說也沒堅持,而是在兩人轉身時悄悄黏住了藍燦的衣襬。君玄帶着藍燦御風而行,走到半道上才發現後面還跟着只膏藥狐,哭笑不得。
把胡說抱在懷裡,藍燦說:“殿下,要不還是讓他跟着吧。”
“只能如此了,不過要容我傳訊知會九叔一聲。”君玄無奈地笑了笑,說罷還小聲地碎碎念,“說是狗皮膏藥真是半點兒也不誇張,難怪連九叔都拿他沒轍兒敗下陣來。”
而帝君府這邊,回頭見總是跟在左右的狐狸不在房中時,白執喚了幾聲,等了片刻不見胡說跑進來,便去院子裡尋了,卻被告知對方在半柱香之前跑出了門。
“問他去哪裡也不說,不過看他的模樣好像挺傷心的。”
“傷心?”白執微怔,不解胡說因何傷心,以至離家出走。
回憶許久,終於記起當時見胡說要伸手去勾書架上的紫漆木盒,擔心對方毛手毛腳將東西碰壞,情急之中就打了他一掌。不過他控制了力道,只是輕輕一推,並未傷他分毫,難道他就是因爲這個才傷心?
“帝君,需要我帶人去找嗎?”
斂了思緒,白執淡聲道:“你帶人去明韶宮藍公子那裡瞧瞧。”
“啊?您怎麼確定他一定會去藍公子那裡?”
白執笑了:“因爲除了此地,他無處可去。”
明韶宮不是什麼人都可隨意進出的,而後院更是一度被稱爲整個仙界的禁地。扶桑領命後又去備了些薄禮,這才帶着幾名小童往明韶宮趕,然而沒等走出帝君府的大門又被白執叫住。
“罷了,他要走便走吧,不必去尋了。”白執淡聲說,不知怎得改了主意。
扶桑回頭正瞧見着白執往屋裡走,又將自己關進了書房。只是一剪側影,臉上的神情與方纔有些不大一樣,說不出悽楚與冷漠哪個更多,可提起胡說時的語氣卻冷淡得好像從未認識。
知白執並非對養過的寵物薄情寡義之人,府中但凡有哪個動物生老病死他都要難過一陣兒,怎麼遇上胡說離家出走卻不管不問起來?扶桑疑惑,再說了,帝君不是很喜歡那隻膏藥狐嗎?
白執卻心中瞭然,這世上逝者已逝,斷沒有轉世投胎一說,更不可能有人死而復生。
如今他只憑着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以及早就模糊在記憶中、連自己都分不清的相似聲音而將那隻膏藥狐留在身邊,不過是飲鴆止渴自欺欺人而已。他應該在胡說這杯“鴆|酒”尚未令他毒入肺腑之前,終止這一切。
鴆|酒醉,不如真酒醉。有誰能想象得出,溫潤儒雅傳言從不近酒色的白執帝君,也會在無人之時借酒催眠。陳釀的梨花白,封存了三百年,可惜香甜有餘酒勁兒卻差了些。
一罈穿喉入,視線模糊了心思卻還無比清醒着。潦倒地歪坐在地上,任銀髮鋪散開,望着手中的紫木盒出神,似銀非銀的眼眸中似乎映出一片光景。
初春乍暖,冰雪消融。烏髮紅衣的少年坐在棠梨樹上,斜倚着一根樹杈,只輕輕一動白色的花瓣就隨着微風簌簌地看着落下來。
“聽說你明日就要得勝回朝了?”那人折了枝梨花在手,對他挑眉輕笑:“我生在山野還從未見識過外面的熱鬧,陸離,就讓我跟着你去皇城瞧瞧,如何?”
於是再飲一口酒時就好像被巫雲山的冰雪侵染過,從脣齒到心口一路滾下去都是冰涼刺骨,凍得人身子發僵,心也疼得叫人說不出滋味兒來。
“呵。”眼神幾許迷離,白執想去觸摸少年的臉龐,手縮了縮卻終究不敢有所動作,只自嘲的輕喃着:“狐狸你說,若當初你未曾說過這話,如今的你——是不是還好好在你的巫雲山,自在快活?”
話音未落,忽然有枚紫色彈珠直逼面門,珠子周身還繞着細如髮絲的紫色電光。
銀眸一凌,醉意盡散,白執反手將彈珠擋住攥於掌心。誰知那東西竟“嗶乓”一聲炸成了團紫煙,同時君玄似笑非笑的聲音在屋中響起。
“若要狐狸,人間來見。上元佳節,于歸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