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不忍看陸離戴緑帽兒, 考慮了大半個月還是決定暗示他一下。
比如，用膳的時候把香菜、蔥花這些綠色的都挑給他；逛御花園的時候不賞花，只賞鬆、柏、竹；蓮池前觀荷的時候, 把荷花揪下來只剩一根光禿禿綠幽幽的蓮蓬頭遞給他。
陸離覺得胡說怪怪的, 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胡說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把手裡的荷葉蓋在陸離頭上說是給他擋太陽, 讓他擡頭看陽光，說：“哎你快看，今天的陽光, 綠不綠？”
“……”陸離一臉看小傻子的表情，擡手試了試胡說額頭的溫度, 皺皺眉, “也沒生病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暗示通……
胡說心情沮喪，但是直接對陸離說出真相好像又太過殘忍, 他怕陸離的心理會承受不住這迎頭一擊。
心裡嘆了口氣，他只好又拉着陸離去假山背後的山洞裡，指着凌亂不堪的地面，說：“你看看啊，看這地上被壓彎的青草, 再看看你頭頂的石頭上的青苔, 綠不綠？”
陸離無奈了, “當然綠啊。”
一頓, 他想到了什麼, 露出有點兒恍然又很緊張的神情。
胡說以爲自己成功打通了陸離的“任督二脈”，讓他心領神會起來, 登時一喜，安慰道：“你別傷心啊，君子成人之……”
剛想勸陸離，要不就放手，讓兩位娘娘相親相愛在一起吧，卻聽陸離說——
“你眼睛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現在是不是眼神都已經不好了，連綠色都認不出了才問我是什麼顏色？”
“……”胡說差點兒一口凌霄血噴出來。
你才眼神不好呢，你全家眼神都不好！氣哭了要！
陸離見胡說眼光中含了淚，越發堅定心中的猜想，抱起他轉身就走：“眼睛出了問題早對我說啊，走，快去看御醫。”
“啊——”胡說氣急敗壞破罐破摔，大吼一聲掙開陸離，吼道：“我不折騰了我認輸！實話告訴你吧，你被綠了你被綠了陸離！！！”
陸離被炸了毛的小狐狸驚到了，但胡說以爲他是被這條勁爆消息驚到。
語氣一軟，又開始想法兒安慰他，拍拍陸離的肩膀，再抱抱他，撲在他懷中小腦袋輕輕蹭着他的下巴，“好啦好啦別難過，也別生氣。強扭的瓜也不甜，人兩個姑娘不喜歡你你也沒辦法。就讓她們親親愛愛在一起吧，你千萬不要治她們的罪啊。”
說完，就等陸離的答覆。
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對方說話，頭頂倒是傳來陸離抑不住的笑聲。開始還在意謙謙君子的風度，只是輕笑，後來實在忍不住，就放聲大笑起來。
胡說被他笑得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茫茫然地擡眼，“你笑什麼？”
陸離說：“這世上除了你，誰還能綠了我？”
“嗯？什麼意思？”胡說道：“你不信我說的嗎？哎你還笑，你被綠了啊！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
陸離把手一背，故作嚴肅地說：“朕怒極反笑，不成麼？”
胡說鬆開他，退後一步撇撇嘴，“都說伴君如伴虎，果然是真的，陛下您喜怒無常，真恐怖。”
“好了。”陸離強忍住笑，揉揉他的頭，溫聲道：“憋了大半個月的小秘密終於說出來了，現在心裡舒坦多了吧。回去吧，朕忙得很呢。”
的確，陸離最近一日比一日忙。
與大臣們議事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天不亮就要爬起來上早朝，早朝過後還得喊一幫親信大臣進御書房再議，從白天直到晚上。等大臣們走了，葉青有時還得留一會兒。
彼時，書房裡只有葉青跟陸離兩個，胡說也不知道兩人都說了些什麼。
葉青走後不久，陸離還沒來及睡覺，天就又快亮了，又到了早朝的時間。
胡說看着陸離的黑眼圈都快熬出來了，止不住心疼，就開始想辦法給他做好吃的補身體。
御膳房做的那些藥膳啊補湯啊，看起來花裡胡哨的好像很高檔，但哪比得過巫雲山純天然無添加的十全大補湯來得更妙？
胡說擼起袖子加油幹。
陸離剛起身去上朝，他後腳就跟着穿衣服，披着星星戴着月亮的跑去後山逮田鼠。
憑着狐族天生的捕獵能力，逮了整整一籮筐田鼠。
“吱哇”亂叫。
隨後又捧着陶罐採集竹葉上的露水，採了滿滿一罐子。他抱着罐子揹着籮筐，“吭哧吭哧”地跑到御膳房，請御廚們讓個位兒。
開鍋倒露水，煲了滿滿一大鍋的美容養顏補氣之佳品——
“紅棗枸杞愛心田鼠湯”。
陸離掀開鍋蓋，看着湯上面飄着兩三顆蔥花，四五粒枸杞，六七枚紅棗以及□□條老鼠尾巴的大補湯，差點兒沒當場吐出來。
但對着小狐狸被鍋底薰得髒兮兮的小臉，和燙紅了的手背，他又只好忍住。
小狐狸還一臉討好地對他眨眨眼，“我雖然廚藝不好，但好歹煲了整整一天呢。肉都入味兒了，你嚐嚐。”
“嗯。”陸離應了聲，把鍋接過來擱在書案一角，“我還有幾本摺子沒批，湯先放這兒，批完就喝。不早了，你先去睡罷。”
“不，我想看着你喝。”
要不陸離累極了，會顧不上吃飯的。
“……”陸離盯着鍋裡的老鼠尾巴，只覺得自己後脖頸子上的青筋直跳，胃裡也翻江倒海似的直抽抽。
但……
“好。”陸離微微一笑。胡說趕緊給他盛了一碗，還挑了隻最大最香的田鼠擱在碗裡。陸離面不改色地接過來，端莊優雅地吃下去，眉頭皺也沒皺。
“好吃吧？”
胡說期待地問。
“嗯。”白執微笑着點了點頭。
胡說拿起大勺兒，“好吃的話我再給你盛。”
“胡悅！”陸離慌得一把按住他。
“嗯？”胡說歪頭，“你不說好吃嗎？”
陸離抽了口冷氣，努力保持微笑，“我還有很多要事等着處理。”
“哦，好吧。”胡說點點頭，“這樣的話，就下次再說吧。不過別忙太晚，早點兒睡覺。”
“嗯。”
白執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喉嚨裡像被什麼堵着，使得音調兒有些奇怪。
胡說沒聽出來，便安心走了。剛一走，陸離這邊兒就“哇——”得把吃進去的老鼠肉全吐了出來。
清理穢物的小太監很不理解，“皇上，您既然吃不下這湯，爲何還要忍耐？”
陸離笑了笑，沒有回答。
究竟爲什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因爲，這是他跟狐狸之間的又一次“第一次”吧。
第一次相遇，第一次擁抱；第一次送禮物，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同榻安寢，第一次對他說“陸離，我喜歡你”。
還有很多很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煲湯，第一次鬧脾氣。他不知道跟胡悅之間還能有多少個第一次，但每一個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他雖不曾刻意銘記過，等回想起來時卻都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
胡說終於還是從楚何口中得知打仗的消息。
原來陸離這些時日一直在忙，都是在忙着安排朝中事宜。他要御駕親征，去實現他的理想——
天下一家，永無戰事。
胡說沒法評價陸離這種“以戰止戰，用鮮血換和平”的主張究竟是對還是錯。但只要是陸離想要的，他都會無條件支持。
更何況，陸離的想法也很有道理，不是嗎？
然而，征戰天下大殺四方，想做人界唯一的王，又豈是這麼容易的？這一戰，整整打了三年。
三年裡，大秦一路北上。
所向披靡，勢不可擋，幾乎吞併了整個九州。“陸離”此名令人聞風喪膽，稱爲“戰神”。
但也因此惹得哀聲哉道，民不聊生，國庫嚴重虧空。
彼時，只剩下靠近天之涯的幾個小國就能合九州，霸天下。然而，偏偏就是這幾個小國，因爲地處天之涯，鄰近天界，國民們吸多了靈氣變得身強體壯，戰力爆表，人人都能以一敵百，甚至以一敵千。
於是，攻打了半年，秦軍折傷過半，敵軍卻毫髮無損。
就像一匹筋疲力歇的雄獅，遇到了塊世間最難啃的骨頭。無論它曾經是多麼威風凜凜兇殘好鬥，此時也拿這塊骨頭毫無辦法。
陸離的野心，終於遭到了強烈的反噬——
先前被大秦侵略了土地，爲了活命不得不臣服於秦的國家，看到戰不無勝攻無不克的秦國終於遇到了敵手，紛紛聯合起來，同時進行反抗。
一時間，秦國內憂外患，搖搖欲墜起來。
戰報一件件傳來，傳的卻不再是秦軍大獲全勝的捷報，而是節節敗退，城池接二連三被攻破的壞消息。
陸離曾野心勃勃畫下的那張四海圖，就掛在帥營的軍帳裡。
無論是睡覺還是辦公，一擡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上面用硃砂筆圈畫出來的標記還在，但屬於秦國的疆土卻在一日日肉眼可見的迅速收縮。
胡說看着陸離拿起筆，蘸了濃墨，把當初親手畫上去的山川河流，巍峨高城，一處處一點點的重新抹掉。
他知道陸離心裡不好過，他心裡更不好過。
“別塗了，你好不容易畫的。”胡說把筆從陸離手中拿下來，輕聲說。
陸離指着四海圖中心唯一還留下的紅色，慘淡地笑了笑，“這裡，就這裡。三年前，朕是從這裡出發的，沒想到三年後的今天，又重新回到了這裡。”
紅圈的位置，是啓都。
也是大秦僅剩的一座城。彼時，葉青正在外率軍拼死守城，只要城破，大秦必定亡國。
戰火已燒了數日，滾滾濃煙把太陽都給遮住了，久不見光，啓都百姓們的臉上除了戰爭帶來的惶惶不安外，更多了幾分病態的蒼白。
糧食都吃的差不多了，國庫早已空虛根本拿不出更多的糧。
偏偏這時，飲水又出了問題。敵軍在河的上游投毒，導致鼠疫爆發。胡說無意中聽到葉青與陸離交談，說也許就在當晚，秦將滅國。
胡說瞳孔微震，五指慢慢收緊，眼神變得愈發篤定。
在他心中徘徊了數日的念頭，像藤蔓般迅速地生根發芽，變得茂盛起來，轉身消失在秦營。
帳中。
葉青側耳聽了會兒，輕聲道：“人好像已經走了，我們說的他應該是全聽到了，就是不知道他會怎麼做。”
“解藥。”陸離面無表情地扔了個小瓶給葉青，“一個時辰後記得將其投入水中，爲將士和百姓們解毒。”
“嗯。”葉青攥緊了藥瓶，猶豫了下，問：“不過，你確定這出苦肉計能騙過他，他真的會出手相助嗎？”
“他會信的。”隱在袖中的手輕輕摩挲着一隻泥做的小狐狸，陸離淡聲道，“因爲朕答應過他，永遠不會期騙他，利用他。”
……
“陸離，你，會利用我嗎？”
“不會。”
“那就好。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若有朝一日被我發現你敢欺瞞我、利用我，我一定親手將你——最心愛之物毀掉。”
……
傻狐狸，笨狐狸。
“不會欺騙”這句話，本身就是騙你的呀。最心愛之物麼？他陸離此生從未愛過，又何懼你將他最心愛之物毀掉？
更何況，即使被騙，你也捨不得吧。
胡說消失了半天。
在這半天裡，數日來遮蓋在啓都上空的濃煙被驅散，陽光灑了下來。天空好像燒着了般，空氣都像是被染成了紅色，濃稠的像血。
傍晚，胡說從天邊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
陸離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看着遠方的敵軍像割麥茬兒般一撥兒又一撥兒地倒下去，僅一城之隔，城外橫屍遍野，幾乎成了血海。
胡說就踏着血浪，朝他走來。
厲風撩動他的紅衣墨發，少年慘白的臉色與背後血紅的天空形成的對比驚心動魄——
胡說似乎已不是他曾認識的單純少年，更像是從無間鬼域的修羅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的邪魔。
他因他，着了魔。
“胡……悅？”
陸離聲音嘶啞，他無法直視面前渾身是血的蒼白少年，因此在胡說朝他走來時，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但胡說沒能注意到陸離這點兒小動作，他元神消耗過度幾乎虛脫，往前一撲就倒在了陸離懷中。
陸離把他接住，才發覺懷中的少年正怕得渾身發抖。
“陸離……”
胡說的聲音虛弱到聽不真切，但陸離還是聽清了，他說，“我殺人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