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在胡說傷情上存在刻意誇大之嫌, 但總得來說,君玄所言非虛。
狐族的確有個“外族入宗祠須先天打雷劈”的規矩,倘若胡說想認祖歸宗順利繼位, 是必須先捱上個百十下雷劈。
但趕在此時即位, 並不是長老們堅持的, 而是胡說自己。
狐王仙逝已有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中狐族羣龍無首, 猶如一盤散沙。曾經的狐族位居衆妖族之首,何其繁榮,何其昌盛?
再看如今的狐族……
連重蓋一座王府都拿不出足夠的錢來, 只能在窮山溝溝裡撿乾草和樹枝搭窩。百姓們窮得吃不上雞,好好的肉食動物活生生被逼成整天犁地的食草動物。有的吃還好, 到了冬天連草都沒有就只能吃土, 一個個餓得是面黃肌瘦眼冒金星。
更別說那些纔剛出生還嗷嗷待哺的小狐狸崽子們有多可憐了, 母狐狸因營養不良奶水不夠,小崽子們餓得整夜哭嚎, 十隻裡面得有七隻被活活餓死。
雲察和宿莽他們倒有心幫襯幫襯,經常補貼一下狐族百姓。
然而,鷹族與狼族各家裡的錢也不是白撿的更不是大風吹來的呀,幫一次能幫,幫兩次也能幫, 可百次千次的……
他們心有餘也力不足啊。
以前是他不在, 沒辦法。如今他既然回來了, 就絕不容許這種狀況再持續和惡化下去, 必須即刻繼位安定民心, 讓狐族重回正軌。
好對已逝去的爹孃有所交代。
告訴他們,自己已經長大, 不會再任性,更不會再犯傻,學着勇於承擔起該承擔的責任。
“即使你想證明自己,也沒必要這麼急。”雲察望着胡說蒼白的臉色,握住他的手腕,輕輕抽出了他的筆。
“法令不必這時候改,詔書也不必這時候下,一切等你身子好些再說。傷口才剛有所好轉,你現在需要的是多多休息。”
“我自己的傷自己知道,沒你想的嚴重。”
胡說淡淡道,新拿了支筆,繼續修改族規。時隔三百年世間一切都在往前發展,曾經的規矩法制擱到現在,好多都已經不適用了,必須得改,要不狐族還得一直落後於人。
“咳,你之前……”
坐太久了胡說有些喘,握筆的手微微發顫,不得不用左手托住右手才勉強寫下幾行小字,“你之前說私塾的事兒,是什麼情況來着,我記不清了,再跟我說說。”
雲察見他堅持,也不好阻攔,只得倒了杯熱茶給他暖身子,說:“自古只有男子可以讀私塾、學文化,這本是三界中的定律,誰也不曾想過要打破。不過,最近百年裡,鬼界那邊兒試行了個新法典,女鬼也可以入學。”
胡說一頓,微微側頭,“女孩兒也能念私塾?”
雲察點頭,“聽君玄說的。”
“這是顧子書的意思吧。”胡說淡淡道,瞥了瞥雲察。
雲察嘴角一彎,“君玄個紈絝纔不會關心誰能念私塾呢,有心惦記着人人平等又一心撲在教書上的好先生,除了顧子書,三界中你也想不出第二個。”
胡說咳了陣兒,等穩住呼吸時才說,“我倒覺得他這提議挺好的,我也有這個意思。”
還記得小時候,雲察他們幾個男娃兒去學堂裡學知識,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在家被爹孃管,出門被先生管,下學還總有寫不完的作業。
稍不留神兒,不是罰站就是罰抄書一百遍。
反倒是弄影表妹跟承姬兩個小姑娘蹲在他們旁邊問東問西,想學習字畫畫還有唸詩,積極又上進。
記憶中,有次弄影因爲想去學堂去不成還跟家裡鬧了點兒小別扭,大哭一場,誰哄都哄不好。
最後還是他手把手地教弄影寫了她的名字,小丫頭片子才終於不哭。以後不論他再學了什麼,總會挑些簡單的教給弄影。
小姑娘腦子靈、學得快,跟他關係也最好,總愛“表哥表哥”的粘着他。
“話說,咳,我這次回來怎麼一直都沒見着弄影?”胡說想起有幾年沒見小姑娘了,上次見面時他還是隻膏藥狐,被弄影這個刁蠻小公主拎着尾巴到處跑,沒少受她欺負。
倘若弄影知道手裡拎的其實是她最喜歡的表哥胡悅,非得一屁股嚇蹲在地上。
“弄影呢?難道沒在山上?”他問。
“她……”雲察從書架上抽了本書似隨意地翻着,表情有點不自然,“她溜下山玩了,果然是跟你一起長大的,好的不學淨學壞的,有事兒沒事兒的最愛離家出走,七……”
說到這裡,想起胡說幾度離家跟陸離私奔的事兒,趕忙頓住回頭去看胡說。
胡說倒沒顯出什麼異樣,好像隨着拔筋抽骨已徹底將前世的事兒從心頭剜去,把陸離給忘了個乾淨,平靜地說,“這丫頭,怎麼這麼不讓七叔公省心呢?”
怪就怪在,他的反應有點兒過於平靜了,自他從皇陵回來,雲察再未從他臉上看到任何生動的表情。
無論跟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像這樣淡淡的。
傷這麼重也沒見他疼得皺眉,情緒是悲是喜更看不出來。昏迷的時候還好,還能安安分分地臥牀養傷,白執送來的藥也能偷着給他用上。
誰知近來勉強能下地了,竟開始不眠不休起來。
白執送來的東西,還沒拆的,就原封不動地退回去,要是趁他昏迷時已經拆了的,就摺合成銀子補回去。
君玄替白執着急,心裡多少窩了點兒氣,就冷着眼懟了一句,“你都窮酸到住窩棚了,屋外下大雨屋裡下小雨,哪兒來的銀子還?”
胡說把摻了白執龍血的金貴仙藥砸到他懷中,撕了張紙,“還不起,我寫借條。”
怕刺激到白執,君玄沒敢把胡說寫的借條拿給他,只把藥捎了回去。
鼠王看不下去,倒是替白執說了句話。
他說:“胡悅你也別太拗性,雖不知你跟帝君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既然人已經朝你服軟兒認錯了,你何不原諒了他。畢竟你如今調養什麼的,少不得費錢費藥。而且他貴爲帝君,若能攀上他這層關係,別說你們狐族風光,就連我們鼠族也能跟着沾沾……”
話沒說完就被雲察刀子似的眼神嚇住。
甯戚磕磕絆絆道:“我……我說的不對?”
“沒什麼不對。”胡說道,“我若是你,也會這麼想。”
宿莽對甯戚搖了下頭,示意他別再多嘴,“事兒沒發生在咱們身上,咱們誰也沒資格替胡悅做決定。”
蛇王墨煬難得出面一次,一雙紅色豎瞳瞧得人渾身發冷,勾勾嘴角沒有說話。
這日之後,君玄就沒再來過。
妖族各王每人湊了點兒份子,給胡說買了些丹藥補品。錢不多,東西也不算上等,吃與不吃其實效果也差不多。
但胡說爲了不傷好朋友們的心,也將就着用了。每日守着書房這方寸之地,拿着筆寫寫寫畫畫畫,時不時再傳長老們過來開個會。
傷口都是昏迷靜養時癒合的。
自他開始接手狐族政事後,非但傷情沒再繼續好轉,人也累得愈來愈清減,腰細的一把就能握過來。
就這樣,讓雲察瞧着如何不心疼?
“先不提弄影,還是說你繼位的事。”雲察道,“我還是覺得有點兒太早,多等幾日也無妨,長老們也希望等你傷好再……”
“我等得起,我狐族百姓等不起。”胡說道,沒讓雲察說下去,“我知道你是爲我好,放心,我心中有數。”
“王。”
雲察還想再說什麼,這時進來個白鬍子老頭兒。胡說雖然還沒正式登基,但差的不過是個儀式,狐族上下如今都已經改口稱他爲“王”。
而這白鬍子老頭兒,正是弄影的親爺爺,胡說的七叔公。
七叔公說:“會場都佈置好了,吉時將至,咱們儀式這就開始吧?”
“嗯。”胡說淡淡應了聲,剛要起身。
雲察按住他,問:“七叔公,東西確定準備好了,傷不到他?”
“這肯定啊。”七叔公說,“老狐王留下的法器還能出錯?否則老頭子我也不敢讓他今日就受雷劫,他這身子,挨一下怕是都挺不住。”
雲察將信將疑地看着他,還是不大放心。
胡說輕輕拂開雲察的手,“三百年前父王爲了助我躲避天譴,耗盡半生修爲煉了避雷法器。當時我……咳,我沒能用上,如今拿出來用用,也算不浪費他一番苦心。”
“讓那叫‘陸離’的凡人害得,都是那叫‘陸離’的凡人害得。”七叔公突然喊道。
胡說一怔。
“若不是他欺騙你的感情借刀殺人,你也不會受天譴。若不是爲了助你躲避天譴,老狐王和王后也不會耗盡修爲去煉這法器。”
七叔公一講起過去的事就沒個完,老狐王喚他聲“叔父”,是他看着長大的,親侄兒死了,有多心疼可想而知。
“若不煉這法器,興許、興許被暗殺當日你爹孃也不至於敵不過兇手,也許就不會死,都是‘陸離’害得。”
雲察怕胡說聽着難受,道:“七叔公,過去的事兒別再提了罷。”
“無妨,他老人家想說就讓他說吧。”胡說垂眸掩去眼底暗色,“能有人傾訴發泄挺好,有時我倒想如他這般發泄發泄,但……”
但倘若他爹孃的死有陸離一份兒,便有他十份兒——
若不是他任性妄爲不聽勸告,癡心錯付,又怎麼會被陸離利用。
“我老頭子早就說過,人跟妖哪,就是不能攪和在一起,妖對人好只能是有利所圖,沒真心,根本沒真心的。”
七叔公痛心疾首,轉身一把抓住胡說的手,抓的他都有些疼了,問:“你們偏不信,爲什麼你們都偏偏不信?”
胡說聽着不對,“還有誰?”
“……”
七叔公剛要回答,雲察立刻接過話說,“甯戚早些年不也看上個凡人女子麼?都幾百年前的事兒了,七叔公還記得這麼清楚。不過若再說下去,吉時就要過了,您說呢?”
“對,對對對,吉時重要,吉時重要。”七叔公忙不迭點頭,“老頭子年紀大了有點兒糊塗,差點兒誤了正事。”
說話間已經到了宗祠前。
胡說覺得雲察有些遮掩,似有事瞞他。但大典在即,不是問話的時候,就沒再問。
七叔公位居狐族九大長老之首,其餘還有八位,正布了引雷陣等胡說入陣。
隨着胡說靠近,陣法被啓動。
地面霎時隱隱作顫,雲層黑壓壓的在巫雲山上方聚攏,遮天蔽日,滾滾雷聲逐漸逼近,天色暗了下來,直到宛如極夜。
雷光終於出現在巫雲山上空。
紫色電光像無數條正吞吐信子的毒蛇在雲層中穿梭,銳利的眼睛死盯着受劫之人,好像隨時都會俯衝下來將之吞噬。
與此同時,八大長老的臉上都露出痛苦神色。他們在用法力苦苦支撐,以使雷火不要這麼快就落下來,得等胡說進了避雷法器再說。而其中若有一人支撐不住,陣法崩潰,則守陣人與胡說都得一起魂飛魄散。
雲察看着眼前這個黑不溜就不知是鐵還是銅的大圓球,怎麼看怎麼懷疑它是否能夠受得住一道雷劈。
更別說是九十九道了。
然而,胡說一腳已經踏入陣中,再無轉圜餘地。
倘若此時撤出,他倒是能全身而退,但八位守陣長老必死無疑。
在場衆人無不爲胡說捏了把汗,心緊緊揪起。
忽然,五長老法力透支嘔了口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陣法瞬間因此缺了一角,只聽“轟隆”一聲,一道雷火從缺口劈了下來。
“狐狸!”
雲察眼明手快,鋒利的鷹爪一伸一拽,及時將那道雷引到了自己身上,生生替胡說承下一擊。
“……”
胡說回頭,一時千言萬語。
“我挨一下沒事兒,你卻撐不住。”雲察捂着傷口冷眼看他,“趕緊的,別廢話,快進法器。”
“嗯。”
胡說點頭,心道雲察這人吧,真是將刀子嘴豆腐心發揮到了極致。
好在宿莽與夫黨聯手補了五長老的窟窿,沒再有雷提前落下來。直到胡說進入法器裡,七位長老再支撐不住,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挨個兒倒了下去。
集聚的雷火已到極限,此刻沒了支撐,瞬間落了下來。
胡說窩在法器裡,聽着雷電“噼噼啪啪”劈在頭頂的聲音,本想睡個覺養個神兒也吵得睡不成,就閉眼默默地數這雷聲。
一下,兩下、三下,三下、三下、三……
嗯?
統共九十九道雷劫,剛纔提前掉下來一道,該還剩九十八道纔對,怎麼才響了三下後面就沒了聲?
“轟隆”聲好像漸漸遠了,似被什麼引走。
胡說待在法器裡看不到發生何事,但外面的人能看得清,幾隻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狐狸新奇又激動,指着翻涌的雲層登時就喊出了聲:
“快看,雲裡是什麼?!”
層層密雲中隱約可見一頭巨龍正與雷電糾纏,銀色鱗片在黑暗中顯得越發耀眼,上下穿梭時隱時現,將濃密的烏雲鍍上一層銀邊兒,紫色雷火在其光芒映射下瞬間變得黯淡。
雲察他們早就變了臉色——
白執……怎會是白執?
“是龍!是龍!銀色的龍欸!”
小狐狸們興奮地拍着手大喊,他們只聽過龍神的威風,還沒見過,今天託胡說的福,第一次見。
雲察的心往嗓子眼兒懸了懸,轉頭看向胡說。
後者聽聲兒不對,正伸着腦袋往外鑽,“怎……”
剛要問問發生了什麼,擡眼一瞥,不經意與巨龍的視線相撞,似銀非銀的眼眸隔着百尺千丈就這麼遙遙的朝他望過來,像是一把滾燙的刀,筆直地插進他心裡。
胡說驀地愣住。
那人眼中是悲愴,而他眼中,則是錯愕帶着點兒疑惑。
“狐狸。”
雲察小心翼翼地喚了聲他,不知是怕他心太軟,還是怕他心還不夠軟。
胡說回神,目光閃了閃,冷然轉身,“大典就到這兒吧,我累了,回去睡覺。”
只留給人一道清瘦細長的影子,憔悴蕭條了太多太多。
白執看着他離去,一時怔住忘記了躲,就這麼紋絲不動地盤在雲層中任由雷劈,隱約能看到龍身上已遍體鱗傷,唯有望向他背影的眼神亮得駭人。
眼裡是化不開的眷戀不捨。
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只聽一聲龍嘯震徹九霄,巨龍化作道銀光沒入雲層,再不見蹤影。隨之雲消雷散,巫雲山恢復如初。
八位長老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巍地站住,面面相覷。
大長老:“剛纔那誰?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瞅着怎麼這麼像帝君白執?”
二長老:“哪兒是像啊,明明就是。”
六長老:“帝君剛剛在幹嘛?是想替咱們王上擋雷嗎?但根本不需要啊,咱們有老狐王留下的保命法器,還能讓王受傷不成?”
二長老:“誰知道啊,興許是帝君他老人家皮癢癢了想撓撓呢。”
六長老:“也是也是,雖說咱家王還是膏藥狐時曾在帝君府上小住過一段時日,不過兩人的關係應該還沒好到過命這份兒上吧?”
四長老:“要真能攀得上帝君這層關係,咱整個狐族都跟着沾光,王上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還會像剛纔那樣冷着臉?”
懵懵懂懂的小狐狸崽子歪歪頭:
“原來剛剛王上的表情叫‘冷着臉’麼,我還以爲他是‘很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