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所見的一幕幕,漸次從腦中浮出,像一幀幀靜默而無聲的漫長畫面。
雨後的酒樓,河岸上炸開的焰火,半褪色的小花窗和斜打在小窗上的雨……
風裡那些溼潤而浩大的水氣,洶洶涌涌,把鼻腔都全然浸沒,連呼吸之間,都帶着潮溼的氣流。
無明、廣慧、赤龍心經和眉心上生出的金色蓮花。
我……我又是誰?
這些東西轟然炸開,耳畔隱約傳出滋滋的聲響。
大腦就像一個年久失修的破舊收音機,衰老的電子管、接觸不良的引線、磨損的炭膜……它們共同被電流催動,發出瑣細的雜音。
在白朮頭疼欲裂之際,一個小小的身影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了他。
千般滋味盡數涌上心頭,他眼神輕輕閃了閃。
長高了啊……
已經不是小孩子的模樣了。
白朮也張開雙臂,當雙手穿過髮梢時,卻沒有傳來絲毫的觸感。
兩人抱住的,都只是空洞的影子……
那個汾陰城裡的小呆子,已經長到他的胸口來了,小姑娘一聲不吭,很久都沒有開口。
昏昏的天色中,朔雲堆疊,飛雪亂下。
白朮沉默了良久,勉強笑了笑。
“怎麼這時候纔來找我?”謝梵鏡擡起頭,面前,白衣的小和尚有些無奈:
“現在我都不在豐山寺裡了,怎麼給你烤魚吃?”
“你去大龍那裡玩了嗎?”
“大龍?”
“爺爺他們喊青黎君叫大泥鰍,可我覺得大泥鰍這名字不好,他會不高興的。”謝梵鏡眨眨眼:“我叫他大龍。”
“你認識青黎君?”
“我去他家玩過,大龍給了我很多吃的。”
雪愈下愈大,幾乎是鵝絮般的景狀,眼見謝梵鏡一點點,差點要被霜雪埋成一個小雪人。
白朮嘴角一揚,輕聲對她笑了笑。
謝梵鏡也仰起臉,對白朮彎起了眼睛。
兩人邁過白皚皚的雪地,白朮把她領進了自己所在的小樓,那座刻滿了降魔符籙的三層小木樓。
推開門戶,屋內的陳設依舊保持着自己離開時的情景,分毫沒有變過。
謝梵鏡像小貓一樣蹦了蹦,把肩上的雪花抖落下來。
白朮嘴脣動了動,最終還是沉默了良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看着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忽得有些恍惚。
眼前錯亂的光影斑駁,細小的微塵緩緩浮上他的眼簾,他緩緩闔上了雙目,眼前跳動閃耀的白斑漸漸隱去。
噗通!
噗通!
噗通!
白朮從未如此清晰地聽聞自己的心跳,一聲接一聲,就像被猛烈敲打的法鼓。
長久的恍惚後,他勉強定下心神,沉默睜開眼。
“你會死嗎?我不想讓你死。”
白衣的小和尚低垂着眼簾,他聲音頓了頓,輕聲開口。
“我要怎麼救你?”
謝梵鏡低着腦袋,一聲不吭,小耳朵從烏黑的發裡微微冒出來,一動一動,像某種毛茸茸的可愛小獸。
白朮心頭一澀,這一刻,竟是說不出話來。
他從沒想過,再次相遇,會是這種情形。
“我不會死的,老師說他能救我,在白茅山上他能讓我活下來的。”
謝梵鏡奮力挽起袖子,對白朮認真開口:
“爺爺讓我跟着老師去修行,也是因爲這個,白朮,我不會死的。”
在她的手臂上,一部分軀體已經全然透明,像是融進了空氣裡,再也不分彼此。
眼前的女孩,像是隨時會消失不見,如同一個易碎的精緻瓷器。
白朮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那個面前幾步遠的身影,事隔經年,汾陰城裡的點點滴滴。記憶如水泡一般,在腦海裡幽幽浮起。
“大家都說結出大梵的心印後,就不會被心法反噬了。”
耳畔,繼續有聲音傳過來。
“但我還是被反噬了,大梵真的很危險啊。”
小姑娘沮喪的聲音從近前傳來,白朮看着低着腦袋的小姑娘,心頭驟然一鬆。
他散開緊捏的五指,緩慢地笑了笑。
“你會來白茅山找我玩嗎?”謝梵鏡看着他。
“會的。”
“你不騙我?”
“不騙你。”看着一臉狐疑的小姑娘,白朮嘴角上揚,輕聲笑了一笑。
“還是我去找你吧。”小姑娘低着腦袋:“老師說我回白茅山後,要睡很久的,也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來,等我醒來,白朮你都忘記我了。”
“不會忘記你的。”
白朮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大和尚,對於你的病,他一定有辦法。”
“你一定要活下來!”
白衣小和尚收回手掌,他雙手合十,肅然開口,眼神萬分凝重。
謝梵鏡看着他,臉上露出一絲掙扎,她悶哼一聲,強行抑住顱腦裡,那彷彿被刀斧劈開的劇痛。
那些模糊的東西,在記憶裡,又一點點清晰起來。
“不要死啊!”
在漫天的火光裡,有男人的痛哭聲傳來。
他哭得如此哀慟,像是喪失了什麼極珍貴的東西,記憶裡,滿是豔紅的一片,像是血與火一同交織,遮掩了其他色彩。
“你一定要活下來!”
這一刻,記憶裡的聲音與眼前白朮的聲音,驟然重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謝梵鏡愣愣擡起頭,她怔怔看着面色肅穆的小和尚,心底一澀,莫名有種落淚的衝動。
白朮呆了呆,他望着眼圈發紅的小姑娘,忽得有些手足無措。
在他剛想繼續開口時,門外,突然傳來幾聲叩門的響動。
“時日無多,既然面也見了,也便該走了。”
門外,男人溫醇的聲音響起:
“你父親,那位國朝大司農已再三催促,我纔剛去了長樂城一轉,他就傳了百十道訊息過來。”
小木門被輕輕推開,亂雪卻是一肅,紛紛止步了門外。
身着儒衫的中年文士手持書簡,他淡淡掃了兩人一眼,面色平靜。
“老師……”
謝梵鏡揉揉發紅的眼圈,看了中年文士一眼。
“小師傅倒是修爲不俗,沒想到,無懷居然把苦海佛都給了你。”
中年文士輕聲一笑,對白衣的小和尚開口道:
“假以時日,想來與無顯一般,又是一尊金剛寺的佛子了,南禪宗的氣運,倒是始終要壓下北禪宗一頭。”
“怎敢與無顯師叔相提並論?”白朮後退一步,朝面前的中年文士合十問訊。
“我叫杜紹之。”
中年文士微微頷首:“她被大梵的神意反噬,大司農託我救她一命。”
“有勞大先生了。”白朮又是躬身,朝面前的中年文士致謝。
“應有之意。”
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笑了笑,他深深看了躬身的白朮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救人如救火,我便不與小師傅過多客套了。”
謝梵鏡遲疑看了白朮一眼,抿了抿脣角。
“請!”白朮肅穆躬身。
“一定還會相見的。”他揉了揉謝梵鏡的腦袋,對小姑娘輕聲開口。
“嗯!”謝梵鏡重重點了點頭。
小木屋裡,驟然出現一條真空通道,顯示出深邃的幽幽暗暗,混混沌沌。
中年文士帶着謝梵鏡一步邁出,身形便不見了蹤跡。
最後的匆匆一瞥,兩人都用力招手道別。
“你一定要活下來!”
記憶裡,那道聲音又清晰了起來,那個帶着哭腔的男人聲音和白朮的面容重合在一起。
似乎,在最後那一刻,在耳畔迴響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一定要活下來……”
謝梵鏡心底一酸,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中年文士看見這一幕,沉聲嘆息一聲,把身子側了過去。
在杜紹之的泥丸宮裡,有一塊傳信玉圭,正閃爍不休,光華四溢。
“人可帶走了?”
杜紹之神意剛一觸碰,傳信玉圭裡,就傳出一道焦急的男人聲音。
“你怎可帶她去豐山寺?胡鬧!”
“可她很想去啊。”杜紹之笑了一笑,神情滿不在乎。
他纔剛將謝梵鏡帶去豐山寺,還未來得及在長樂城轉一轉,傳信玉圭裡,便被這位當朝大司農的訊息塞滿。
“她是我女兒!”男人更加惱怒:“有些事情,怎能任由一個孩子胡作非爲!”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謝康?”
杜紹之喊出這位當朝大司農的名姓,語氣淡淡:
“左右不過兩個孩子見一面罷了,她此回白茅山,我也只能勉強吊住她的一條命,能否醒轉過來,還是個不定數。
最後這段時日,讓你女兒開心一刻,也是極好的,別忘了,師者如父,現在她是我的弟子。”
“區區一個小和尚……”
杜紹之語氣帶着些許困惑:“你到底,在忌憚着什麼?”
傳訊玉圭對面靜默了許久,纔有聲音接着傳來。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杜紹之微微皺眉。
“等日後,你若是遇見了宋遲。”謝康苦笑一聲:“或許,他能告訴你是爲什麼。”
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神色一黯,忽得沉默了下去,良久,才繼續開口。
“我救你女兒一命,作爲交換……”
“一些小事上,我們可以讓天子親政。”
傳信玉圭對面,謝康的聲音淡淡傳開:
“答應你的東西,我自然做到。”
“如此便好。”
杜紹之嘆息一聲,率先關閉了傳信玉圭。
真空通道里,無數的幽幽暗暗,如同深水中的水紋正在微微起伏,他望着這一幕,眼底的神色,卻是如面前景象般,是同樣的晦暗不明。
……
……
……
北衛。
十萬大雪山。
時節早已入了寒冬,便是南國的大楚和大鄭,也早便是飄絮千里,滴水成冰。
而在身在北疆的北衛,自然更是歲弊寒兇,雪虐風饕。
放眼望去,天地之間都是素白的一片,十萬裡河山盡皆鎬素。
這般的嚴寒天地,即便是耐寒的冰熊,也不會輕易走出洞窟。
而此刻,如鏡的冰湖上,正有兩人遙遙相對,在他們立身處,便是呼嘯不休的霜風寒雪,也是盡皆止步。
金袍的老僧擡起眼,沉默凝視對面那人。
在金袍老僧眼底,有萬象生滅,如同宇宙大衰減般的可怖景象,又有星河演化,如同鴻蒙初判,陰陽始開。
他頭頂枯榮寶樹,萬丈枯榮神光將其周身牢牢籠罩。
金袍老僧望着對面那人,面色肅穆,神色卻不敢有絲毫鬆懈。
“慈載,你這老東西。”
在金袍老僧凝神以對中,在他對面,與之遙遙相對那人,卻突得輕笑開口。
無數幽雲滾動,鎮坐在一片末劫景象中,由觸手和眼珠構成形體,無盡詭異的造物嘆了口氣。
妙嚴擡起森白的瞳孔,看着凝神以對的金袍老僧,笑呵呵道:
“我們好歹也算老朋友,怎麼,就需要如此防備嗎?”
“我們可不是老朋友。”金袍老僧皺了皺眉:“大禪師來北衛,究竟意欲何爲?”
“冷淡啊。”
妙嚴嘆息一聲,他身體裡無數觸手也跟着狂舞,投下紛亂的黑影。
“你們把我的人魔當成炮灰,當成馬前的卒子,卻爲何對我這個人魔之祖,如此的戒備呢?”
“牧人可以馴服羔羊,馴服獵犬。”
金袍老僧語氣淡然:“但唯獨,牧人不會嘗試馴服野狼。
“大禪師,你真以爲自己《易鼎心經》裡存的算計,天下人看不出來嗎?”
“有點意思啊。”妙嚴輕笑一聲,擊掌讚歎道:“看來,對於紫霧的存在,你們心中也隱隱有所揣度了。”
“大禪師究竟要說什麼?”
“紫霧。”
妙嚴詭秘一笑,在他身體裡,無數的眼珠齊齊睜開,凝視着百丈外的金袍老僧:“想知道紫霧裡面,究竟是什麼嗎?”
看着金袍老僧呼吸不自覺一緊,妙嚴面上笑意愈發濃厚。
“上前來。”他招了招手:“我親口告訴你。”
……
……
……
南海。
一座洞天福地之內。
春陽溫煦,萬點金光自天幕下灑落,有隱隱的雅樂聲,正從竹林深處飄來,伴隨着流水沖刷白石的嘩啦。
在一處小木屋外,兩個身着儒衫的童子正恭敬侍立,神色萬分肅然。
兩個童子,一個手裡捧着一輪明鏡,另一個手裡持着戒尺。
“北衛、大鄭邊軍異動,兩國戰端將啓。”
“爛陀寺慈載和尚修成佛家六神變,是謂天眼通。”
“黑天子與太微山大道主已一齊出行,協助夫子填補界天之漏。”
“妖仙方壺君壽元無多,將衝擊上三境。”
“玄玄子修成長生金身。”
“蓮花真人渡劫慘死,元神遁走兩分。”
手捧明鏡的童子正口中不絕,他每說出一句話,明鏡上,便會多出一行文字。
“陰山夫人回返禁地。”
“陸羽生殺盡三苦蟲,重歸折兵山。”
“雨燈自裁青神觀。”
“廣慧與王秋意齊手,斬妙嚴於南海。”
童子頓了頓,當他剛想繼續開口時,木屋裡,有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
“把妙嚴那一條刪去,此處不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