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糲的觸感仍殘在指尖,白朮看着那繪着六道衆生的輪盤,一時緘默無言。
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在案後,捏着圖紙的然須神色淡淡。
他突然搖搖頭,在白朮震愕的目光中,然須雙手一揉,那泛黃的圖紙就化作一捧飛灰。
“大都……”
“姜藥師給你的?”然須開口問道。
“正是。”
“混賬東西不安好心。”
然須伸手一招,狂風驟然捲起,漫天的紙張紛紛灑落,白朮捏住飄落在面前的,定睛一看,上面竟也繪着同樣的六道輪。
灑灑洋洋數百張,竟都是一模一樣。
這令以爲得到奇遇的白朮錯愕了半響,他看了看然須,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可聽過陵泉?”
少年人容貌的然須笑了笑,他輕輕敲了敲桌案,把滿地散落的紙張又攝了回來。
“摘星宗的長老,五境的大修士。”
白朮頓了頓,繼續開口道:
“關於陵泉真君,弟子記得最深的一件事,便是他曾用大鼎烹殺了壽吾葉氏的女子,當衆散給了野狗和烏鴰。”
“是啊。”
然須淡淡開口:
“那女人叫葉婉,是當代葉氏家主的嫡親妹妹,葉婉生得極美,在北衛偌大國土,都是出名的美人,當年,南北兩禪宗欲議和交好的時候,我在北衛見過葉婉一面。”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
然須輕輕嘆息了一聲,那張年輕的臉上,浮現出老人遲暮的感慨:
“看見她,連我也動了妄念,輾轉難眠。”
氣氛登時有些詭異,老人在說着多年前的往事,語氣裡意味莫名。
盞中的燭光在然須臉上跳動,周圍靜得可以聽見一根針的落地,白朮和玄空對視一眼,彼此目光復雜。
“跑題了吧?”玄空用心音小聲開口。
“閉嘴!”
許久,靜默的然須纔回過神,不動聲色的發問:
“你既然知曉陵泉的故事,那可明白,陵泉爲何要烹殺葉婉?”
“退婚。”
白朮老老實實答道:
“陵泉是小世家出身,只因孤竹周氏破天荒,出現了一個五境大修,作爲周氏嫡子的陵泉,纔會和壽吾葉氏的葉婉結親,可等到陵泉成人時,周氏的五境已身死道消,他們間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陵泉一生的境遇,如前世所有退婚廢柴流的小說主角一般,除了結局不同,過程卻是相似。
在周氏那名五境先祖死後,孤竹周氏,也再也後繼無人。
先是被葉氏的老僕登臨拜訪,銷燬兩家婚約,之後的陵泉更是被同族兄弟暗害,以秘毒侵蝕了一身筋骨,封絕了大半穴竅。
天地之橋閉塞,不要說修行,便是壽元,也比尋常人少了大半。
他流連酒肆、勾欄數十年,鬱郁不得志,就連武道修爲,也不過初成練竅,放眼偌大天下,不起眼到了極致。
而在陵泉窮困潦倒,幾乎醉死在畫舫的時候,與他曾約爲婚姻的葉婉,卻是截然不同的境遇。
修爲、家世、尊位甚至是容貌,兩人已再也無法相提並論了。
在葉婉經過孤竹時,下方俯首行禮的人中,就有一個陵泉。
一個是摘星宗外院的旁門弟子,另一個,卻是世家的貴女。
在一切本該如此結束時,偶然的一次外出,卻令事態從此大不相同。
練竅、陽符、金剛、命藏……
在陵泉死在羅澤鄉時,他的修爲,離六境人仙,也只差臨門一腳。
不知得了什麼奇遇的陵泉,其行事也一改往日,狂悖輕慢。
他一路得罪人,又一路殺人,在滿百歲時,以五境命藏的修爲,登坐上了無底山,成爲摘星宗的實權長老。
爾後用大鼎烹殺葉婉,不過是陵泉一生裡,並不算罕見的事例。
早在陵泉成就金剛境時,孤竹周氏,便被他親手滅了滿門。
他被葉氏的人仙出手追殺,竟能拖着殘軀,掙扎回到摘星宗。
此舉過後,陵泉開始真正的天下揚名。
前五十年伏身於灰埃,後五十年直上青雲。
無數人對他的奇遇心生好奇,終於,在事態的最後,陵泉被人詐到了羅澤鄉,圍剿而死。
“陵泉的奇遇,便是幽池。”
燈燭下的然須面容淡淡:
“你的老師是無懷,他可給你講過三等界之分?”
合一千小千世界爲中千世界,合一千中千世界爲大千世界。
小世界中,法理不全,大道匿形,沒有轉世,也自然不會有輪迴一說。
一念至此,白朮突然想到神足的言語,他說自己借六道輪重新活出了一世。
圖紙上的模樣,莫非便是六道輪?
這天下,真有六道輪存世嗎?
他情不自禁撫摸上眉心,自從驚鴻一瞥無明的真身後,九數元蓮便已經是半殘。
從那之後,白朮便再也不曾見過幻象。
六道輪……
六道輪能覺醒宿慧嗎?
“小天地裡沒有輪迴,卻有幽池。”
然須淡淡開口:
“人死之後,一絲真靈散溢天地,因沒有輪迴存世,故而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久而久之,隨着時日的推移,真靈的數量也愈來愈多,它們匯聚在一處,便形成了幽池,如陰山夫人那等詭祟,那是幽池的造物。
無數雜念堆砌,真靈重疊,幽幽邃邃,無可記數,這也是得名幽池的由來。幽池藏匿層層虛空中,輕易不可得見,又會自主挪移方位,千萬年來,也沒有幾人能尋到它的所在。
陵泉的奇遇,便是曾墜入幽池中。”
他擡起頭,正視白朮的眼睛,道:
“他墜入幽池後,便有無數真靈雜念蜂擁,武學、功法、神通、人生際遇……千萬年來,那些死去的記憶,都鑽進了陵泉腦袋裡。”
“那陵泉還是自己嗎?”白朮輕聲開口。
“墜入幽池的剎那,世上便已沒有陵泉這個人了。”然須搖頭:“就算不殺他,陵泉也快壽盡了,他行事越來越瘋癲,離死也越來越快。”
“想知道我爲何會如此清楚嗎?”
然須忽得微笑開口:
“陽澤鄉里,殺陵泉的那些人,就有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