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秋捧着紙張,稚氣的小臉上有些忐忑,待座椅上的老先生含笑接過時,他才鬆了口氣。
這是一間不大的房子,卻滿滿當當擠了數十個學生,有四歲上下,剛開始蒙學,還拖着鼻涕的懵懂稚童,也有八九歲,稍長成一些了的小少年。
紙張上是昨日的功課,幾行潑墨大字,收筆處還有些潦草,卻也隱隱可見風骨。
在等待批閱時,恭敬侍立的裴秋忐忑之餘,也有些無聊。
他轉頭望向窗外,仲夏的天氣變幻莫測,尤其是在西楚這等南國場地,五六月的天,正如孩子的臉,說變也就變。
濃雲堆卷,重重疊加在一塊,似是要沉墜下來,暑意被絲絲涼風颳得不見,甚至還有冷。
“要下雨了啊。”
裴秋心中這樣想着,眼睛眨了眨。
也不知道阿孃把曬着的苞米粒收了沒有,要是下雨的話,就沖壞了吧,還有昨天的衣服,也不知道幹了沒。
這是西楚劍南道下的一座小山村,民風淳樸,卻也與世隔絕。
裴秋自幼喪父,全賴寡母一力拉扯長大,在這期間,也少不了鄉人的扶持,吃了不少百家飯。
若沒有意外,他的一生本該如那早喪的亡父一般,成爲山裡的獵戶,每日持着獵叉,在莽莽大山裡奔來走去,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命喪於虎狼的血盆大口。
可半年前,隨着這個老人的出現,裴秋感覺自己的一切,都不同了。
老人名姓不詳,大家都叫他李夫子,聽族老說,這是一個讀書人。
一個讀書人,還是來自山外邊,沒人知道他爲何要來這荒遠的大山,又究竟想做些什麼。
但無論如何,這對山裡的人來說,都是件大好事情。
除了外面偶爾收取賦稅的吏員外,這座小山村,甚至連行腳的雲遊商人都很少路過,可謂是真真切切的天高皇帝遠。
在拿出兩片臘肉充作束脩,裴秋與山裡的孩子們,便成爲了李夫子的學生,也成爲了所謂的讀書人。
出乎意料,與其他人的興致缺缺相反,在學會習字後,很快的,裴秋便喜歡上了經書。
與握着獵叉的感觸相反,他更喜歡白紙上的筆墨香氣。
他握筆的時候,總是有種荒誕的感覺,像是他生來,就應當要如此的。
“蕩蕩上帝,下民之闢。疾威上帝,其命多闢。天生烝民,其命匪諶。”
在裴秋楞神時,他的老師,那白髮蒼顏的李夫子笑着念出紙張上的墨字: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沉默了許久,李夫子把寫着墨字的白紙放到桌上,溫聲一笑:“讓你謄寫一段經典,怎麼偏偏用了這句?”
“弟子覺得,這段很好。”裴秋惴惴不安打量着老師的臉色,猶豫開口:“弟子也不知道爲什麼好,就是覺得很喜歡。”
“知道它的意思嗎?”
裴秋搖搖頭,並不知曉。
“高傲放縱的上帝啊,祂是下民的君王,上帝貪心而又暴虐,祂的政令邪僻又反常,上天生養衆百姓,政令無信盡是撒謊。”
佝僂的老夫子慢慢站起來,他的聲音沙啞又平靜,裴秋身軀顫了顫,他打了個寒顫,莫名的有些畏懼。他也不知自己在畏懼着什麼,或許是那話語裡的意味,又或許是老夫子臉上平靜而悲哀的神情。
“天底下沒有人不肯善始的,卻很少能做到善終啊。”
“裴秋,你要記住這句話。”
老夫子摸了摸裴秋的頭頂:“我不知道自己還不能善終,但你們還年輕,你們應當是不同的。”
裴秋似懂非懂點了點頭,用力笑了笑。
“聽過一個故事嗎?”老夫子也笑:“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好啊!”
裴秋還未開口,一個黑瘦的孩子就猛得跳起,歡呼雀躍:“好啊,講故事!”
“自泰逢紀以來,便有一劫,長無量量,南方十二億聖哲,百億恆河沙等諸至尊,無不在網籠之中。”
老夫子撫着花白的長鬚,席地就坐下,一羣孩子呼拉拉圍上來,環成一個大圓圈,簇擁着眼角帶笑的老夫子。
“茆宿紀後,劫從須輪轉處起,有三神聖隕於虛海之中。”
“什麼是泰逢,茆又是什麼?”一個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舉手,甕氣甕氣:“夫子,我怎麼沒聽阿孃說過?”
“那都是很久之前了。”
“有多久啊?”小孩子死纏爛打。
“日頭,你看天上的日頭。”老夫子擡起頭,指向窗外的沉沉濃雲:“比那日頭,還要更久些。”
孩童們個個咂舌,被驚了一跳。
“真神聖不增不減,身與道長住於世,近乎是一切時空永恆自在。”
老夫子淡淡開口,說着衆孩童聽不懂的話:“時日傾頹,無可挽回,爲避無量災劫,以圖再起,有一神聖自沉混沌,身化元元母氣,不磨不滅;有一神聖身化中千界,與大千共存,又有一神聖,身化異道,與世同在。”
“這三類避劫法。”老夫子笑着伸出手:“孰高孰下?”
“……”
衆孩童面面相覷,像一羣呆鳥在相互打量。
“聽不懂。”裴秋茫然開口:“弟子不知道。”
“不好聽!”那託着鼻涕的孩子叉着腰,跳起來:“夫子換一個!”
“換一個!”
“換!”
“不聽這個!”
在吵吵嚷嚷中,蒼顏白髮的老夫子無奈點點頭,苦笑道:“那就換一個。”
“好誒!”
“今天提前散學,但是……”老夫子故意拖長聲調,還不待衆孩提歡呼雀躍,他又趕緊開口:“今天學的文章謄上三遍,就當做功課了,明日交上來!”
在短暫的唉聲嘆氣過後,孩子們朝老夫子匆匆行了個禮,就猶如瘋狗一般,魚貫而出。
窗外頓時便有快活的笑聲響起,正收拾紙筆的裴秋聽着他們的笑聲,也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夫子。”
臨出門前,裴秋定住腳,朝老夫子認真行了個禮:“弟子告退了。”
“走罷,這個拿着。”
裴秋接過一張薄薄的信箋,有些不明所以。
“你家裡,前日來了個年輕人?”
“珣哥哥他是縣裡的商人,被大老虎咬傷了,現在腿還沒好,大爺爺讓珣哥哥住在弟子家裡。”裴秋不知道夫子爲什麼問起這遭,但他還是板着小臉,嚴肅開口:“珣哥哥身體很不好,阿孃說他失了血氣,要多吃肉補一補。”
“走罷。”老夫子笑了笑:“好好讀書啊。”
裴秋懵懂點了點頭,也邁開兩條小短腿,跑出了學塾外。
要下雨了,雲都堆在一塊,天空是晦暗的顏色,黑黑的,像一塊大黑布籠罩下來。
裴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在昏暗的學塾裡,老夫子默默站着,動也不動,如同一尊莊重的石雕塑像。
在幾步遠的桌上,有風吹過,於是油燈上的那一點光亮,也隨之熄滅了。
“來吧。”
在裴秋已經跑遠後,老夫子輕輕攤開手,對天空笑道:
“我都下界了,你們還不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