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裡,林林總總,共有數百高冠博帶的士子,見夫子突然將書卷擲到案上,撫須大笑了起來,他們不禁紛紛側目,彼此訝異。
這數百士子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形形色色,容貌不一
但無一例外,他們的氣息,每一個,都強絕到可怖!
洪流般的武道意志勾連天地,無須催發,便在身側顯化出種種異象來,或慶雲升騰,或龍蛇纏繞,或雷火交織,陰陽並起,或道氣浮沉,五行生化——
人仙!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第六境的人仙修爲,名副其實的陸地神仙!
甚至於,在這學宮裡其中還有幾個,其氣機雖然內斂,卻給人以一種深邃淵海似的感觸,比之這些人仙,又更勝了一籌。
一個紫衫少年揹着大葫蘆,輕袍大袖,神態灑脫;鶴髮童顏的老者披着蓑衣,眉心一隻天眼放射彩光;稚氣的女童捧着書卷,在她腦後有一輪明光,其中似藏着一方小天地,宮樓朱闕、山川湖澤,都在明光中隱現;更有一個金甲巨人,肅立在其中,他的肌膚流轉黃金光澤,如若一塊永不可摧毀的黃道仙金。
紫衫少年、老者、女童、金甲巨人……
這四人氣機巍巍峨峨,雖收斂了大半,卻也如定天的神柱,難以忽視。
上三境——
紫衫少年這四人,更是超脫於人仙之上,是武道稱聖的偉岸存在。
“先生。”
鶴髮童顏的老者顫巍巍從坐上起身,他收起眉心那枚放射彩光的天眼,拜道:
“先生因何發笑?”
“水鏡,你可知因緣嗎?”夫子停下笑聲,他打量學宮裡這數百人仙和四位聖者,問道:“如何是緣起,又如何緣滅。”
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
從無明到老死的這十二個環節,因果相隨,三世相續而無間斷,使人流轉於生死輪迴大海,而不能得以出離,如此,便是十二因緣。
“先生說笑了,自先生在此界撒播武道之前,學生便是學佛的,學佛數萬載,如何不知十二因緣?”
見夫子發問,老者嘿嘿一笑,道:
“除十二緣起之外,在佛脈旁支,又有另有十支、九支、八支、七支等緣起說,其雖被統入於十二因緣之內,但在一些佛脈經典裡,其又各有說法,弟子雖修了武道,但以前唸經的老本行,卻還是記得一些的。”
老者在說話間,眉心處的天眼也忍不住一開一闔,其色純淨通透如琉璃,內蘊無窮彩光,
學宮裡諸士子,聽到老者話語,有的默默點頭,似是贊同,而另一些,心下雖不屑一顧,卻不敢表露出來。
四位聖者中,那個輕袍大袖,十分俊美的紫衣少年,更是直接偏轉去臉去,發出一聲冷哼。
夫子把學宮諸生的表現看在眼裡,緩緩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道統間的爭端,哪怕是過了萬世,也絕難以消弭,他們視彼此是道寇,是佛敵,即便武道傳開,取代了原本的仙道與佛道,可數萬年來的積怨,還是依舊存在。
人心間的成見,便即是最大的塊壘。
“須輪轉的那場劫難,已經過了無窮年歲,它留下的餘波,卻還是流毒無窮。”
走上前幾步,夫子聲音淡淡傳來:“黑潮侵壞萬萬小世界,與我那被神聖祭煉成舟楫的故土相比,你們小壇羅界,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夫子的視線從學堂諸生臉上一一掃去,目光在他們周身的異象,諸如慶雲、金燈、魚鼓、龍蛇等事物上略停留了剎那,忍不住連連嘆息:
“你們雖不身處舟楫,大道胎花也僅是權宜之計,抵禦不了黑潮,但你們這些小壇羅界的衆生,卻也再不受限制,單單人仙數量,比之我的故土,就要足足多出了十倍!更逞論,你們還有上三境的聖者。
相比之下,黑天子、王秋意之流,便是真正的可憐了……”
黑潮廣袤無盡,這些屍怨陰煞之流聚集成的造物,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與阿修羅而言,雖不過是纖芥之疾。
但對於他們,乃至於明樑天的神聖而言,卻是生死仇寇!
在將小元寰界祭煉成舟楫後,神聖們,便徹底捨棄了明樑天,也同時捨棄了圍繞明樑天旋轉的,那萬萬個小世界。
小壇羅界與被祭煉成舟楫的小元寰界隔得極遠,離着無盡虛空的浩瀚距離,也正因此,神聖降下的大幕,對小壇羅界並沒有絲毫影響。
若是在之前,在須輪轉還未破滅,阿修羅與天神的戰端還未開啓時。
如小壇羅界這般天地,即便是隔得再遠,但也終究是圍繞明樑天而生的存在,它們無一例外,都被神聖們牢牢把持在掌心裡。
但現在——
隨着須輪轉破碎,湮沒萬界的黑潮轟然開啓。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不同了。
故有的秩序被打破,天地的規格被重新劃分,一切的,都是嶄新的。
神聖們龜縮在小元寰界的舟楫裡,再也無力將大手伸向其他小天地,祂們只想早日渡過黑潮,來到那位真誓王的國土,尋求庇護。
而其他圍繞明樑天的小世界,或是被黑潮徹底吞噬,淪爲厄土,或是如小壇羅界一般,祭起諸如大道胎花等千般手段,勉力在黑潮中求生存。
這裡,只是大破滅中,微不足道的一角罷了……
“若沒有老師,我等也無力祭起大道胎花,現在雖然狼狽,卻終究是活了下來。”
清清脆脆,還帶着些稚氣的聲音驀得響起,女童放下手中的書卷,朝夫子肅然躬身,拜了下去:
“仙佛兩道雖高妙,但也晦澀難言,若無老師給小壇羅界傳授下武道,我們只怕早已死了,這小壇羅界也早早與隔壁的小山海界一般,化成了厄土。”
此言一出,學宮諸生盡皆肅然,不敢怠慢,紛紛拜倒在地,口中稱謝不絕。
便是四位聖者中,一直都不對付的紫衣少年與老者,也都齊齊拜倒在地,不敢多言。
武道的傳下,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活命之恩。
在夫子到來此方天地前,小壇羅界的衆生,修行的是青帝傳下的仙道與佛道,偶有些根腳獨特,在明樑天后站着靠山的,修行的則是神道與人道。
這四種至法,高妙至善,每一門都能直指無上大羅,證就一切時空永恆自在。
但莫要說小壇羅界的衆生,便是在明樑天內,這四等至法,也是殘缺的。
而武道——
武道九境,下三境練精,中三境練炁,上三境煉神。
這門以犧牲壽元來換取殺伐的修行法,雖然比不過四等至法,終歸有界限,卻勝在完整無缺,而在戰力和淺顯上,又贏了四等至法一籌。
夫子遠渡黑潮而來,他在小壇羅界傳授下武道的經義,迫於生死威脅,小壇羅界還活着的衆生紛紛廢去了原先的道,將法力化成真炁,轉修了武道。
在犧牲壽元和潛力的前提下,他們贏得的,是強絕的戰力與境界!
爾後四聖在夫子的幫助下,合力祭起了大道胎花,護住了瀕臨破碎的小壇羅界。
也因此,武道與夫子對於他們而言,是真正的——活命之恩!
“我遠渡黑潮而來,傳授下武道,不僅僅是要救你們一命。”
夫子搖搖頭,他將手略擡了擡,跪伏在地的四聖和諸位人仙,紛紛被一股無形力道托起。
“水鏡,我剛剛問你何爲緣起,又如何緣滅。”
夫子將目光看向跪倒在地的老者:“在跟我學武道前,你曾是此界華嚴寺的祖師,可對?”
“夫子所言不差。”老者懇切叩首道:“若非夫子的教導,學生只怕早早喪命黑潮了。”
在黑潮未到時,神聖還未放棄明樑天的時候,小壇羅界,便以仙道三宗、佛家四脈,旁門七十二派爲主宰。
仙道三宗裡,以紫霄仙門爲盟主,四位聖者中,那揹着大葫蘆的紫衫少年,便是紫霄仙門的上代門主。
而佛家四脈,則是共奉華嚴寺爲尊。
老者是華嚴寺的第六代祖師,也是此界壽元最長,活得最長久的人。
他修行的是青帝帶來的佛法,雖然小壇羅界佛法殘缺,心經不全,但還是讓老者修出了另一番天地來。
只差一步,他便能觸碰到羅漢果位,再塑金身,飛昇至明樑天,成爲上界神聖的一員。
而這短短一步,卻猶如不可逾越的天淵,它困鎖了老者數萬年,令他絲毫不得寸進。
爾後,便是黑潮襲來,小壇羅界危在旦夕,便是老者這等佛法有成者,也無力阻礙,只得束手等死。
直至夫子遠渡而來,在小壇羅界傳下武道,這衆生,才得以窺見一絲天光。
雖然廢去佛法,但靠着萬載年的閱歷和底蘊,順理成章的,老者成功修行到了第八境,成爲小壇羅界四聖之一,也是四聖中,修爲最高絕的一人。
“我知曉,你們對我一直都很是好奇,在我傳授武道時,甚至有人疑心,我是否暗藏了某些心思。”
夫子環視學宮諸生,淡淡開口:
“如此黑潮,仙神都難渡,我一個九境武夫,爲何能安然跨越如此距離?又爲何,要辛苦從小元寰界趕來,給你們傳授武道呢?”
“夫子悲天憫人,這——”
“吹捧的話暫且不用說。”夫子擡手打斷,坦然開口:“不瞞諸位,我傳授你們武道,的確是別有用心!”
“這——”
“我信夫子。”
“老師,這是爲何?”
“先生的用意,某家是信得過的!”
……
“我或許……”
在紛雜的聲音裡,一道低沉的嗓門沉重響起,金甲大漢擡起頭,道:
“我或許,知道先生的用意。”
“試言一二。”
“我不知道先生是如何渡過黑潮的,但先生傳播武道的用意……”四聖中的金甲漢子沉默了半響,猶豫開口:“武道極擅攻伐,同境中,仙佛兩道難覓敵手,先生造就我們,是想斬殺神聖嗎?”
金甲漢子出身七十二旁門,在四聖之中,境界也是最低的,才僅僅止步於第七境。
對於夫子的用意,他心中向來隱隱有所揣度,今天,趁着這一刻,他終於講了出來。
“一界之中,僅得了四聖,且連一個九境都不得,依靠你們去對抗神聖,無異於緣木求魚……更可況,至德仙曾與真誓王的女兒定下姻親,你們敢殺嗎?”
夫子自嘲笑了笑:“你錯了,我並非這個用意,而且,我要做的東西,比你們想的,也要大膽的多。”
“那……”
“我能不懼黑潮,是在幼年交感武道時,得了一道本命神通,其名爲微光白陽玄術。”
不理會金甲漢子錯愕的表情,夫子答道:
“那是身合一界的無上大法,天地不死,我身不葬,而小元寰界早被祂們打造成渡世舟楫,也因這個,我才能不被黑潮磨滅。”
學宮諸生霎時沉默了下去,空氣也忽然沉寂。
合界的玄功?
諸生面面相覷,都有些不可置信。
武道里,還有這等神通嗎?
身合天地,絕不僅僅意味着不會被殺死,更關鍵的,是壽元。
那悠久的,足以媲美神聖的無盡壽數!
“合界的大玄術……原來……”良久,老者苦笑一聲:“老師爲何把它告訴我們?”
“黑潮將被肅清,天地離重歸清明的日子,也將不遠。”夫子淡淡開口:“祂,已經命藏了……”
命藏?
區區一個命藏,算什麼?
“老師?”揹着大葫蘆的紫衫少年皺眉:“學生不明白。”
“在年少溺水時,我曾與一個古老存在達成了交易,在那場交易裡,我得到了微光白陽玄術。”
“而作爲交換……”夫子頓了頓,輕聲開口:“我將傳播祂的道,使祂從沉眠裡醒轉過來。”
道——
道——
紫衫少年垂眼思索了半響,悚然一驚,幾乎從原地蹦起來!
武道!
那是武道!
“老師!我——”
紫衣少年剛脫口而出,話音卻戛然而止,他震愕擡頭,卻瞥見夫子臉上是一副疲憊卻釋懷的景象。
“這些年來,從小北斗界到小壇羅界,我一共行了二萬四千七十二方天地,該做的一切,我已經做完了……”
“老師。”不理會學宮裡突兀的雅雀無聲,紫衫少年嘴脣蠕動了良久,澀聲開口:“爲何……”
他想問的太多,話到喉頭的剎那,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不單是他,此刻學宮所有人,都被夫子的話語狠狠震住,他們臉上帶着將信將疑的神色,似是恐懼,又似是欣喜。
“越是長大,我便是越是驚懼,我的這些作爲,對祂而言,只怕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
夫子沉默擡起眼,他看向另一方天地,那裡,剛剛度過三濁的白朮勾動天地,身側自然顯露出金燈與赤龍等煌煌異象來:
“祂醒來,僅僅只是因爲祂想要醒來。
就像水的宿命,註定是要朝着低處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