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洞天法器。
湖心亭內。
湖春波曉,青雲下鷗鷺成行,排排掠過水麪,留下驚鴻的輕影,在草葉樹林的深處,長長短短的鳥鳴忽高忽低,忽靜忽躁,一派春和景明,波瀾不興的靜謐之景。
此刻。
原本在青石上盤膝調息的白朮猛然睜開眼,神光熠熠,在他驚訝的注視中,幾丈遠,美婦人的身影竟在一點點淡化,像被陽光曬乾的水漬,一點點不見。
還未等白朮起身,空氣微微一閃,美婦人的身影便徹底從原地消失,不見了行蹤。
“這是?”
白朮環視四周,元神籠罩了整座小洞天,細細搜尋一番過後,才總算確信她是真正離開了。
“這就走了?不管我了?這麼急着走,是家裡房子坍了嗎?”
擡頭看去,外界鬥法的聲音已然不加掩飾,在修羅眼的注視下,於層層小洞天禁制外,無數神光輝耀,雷光萬萬重,玉夫人的身影在其中左支右絀,面對數人的圍攻,已隱隱露出敗相了。
“真是無趣。”
白朮低垂了眼簾,輕輕笑了笑。
他渾身輕輕一震,一股浩蕩如洪流的武道意志便橫貫長空,壓得湖心亭這座小洞天裡的事物,全部都在簌簌發顫,全身真炁在剎那爆發,無盡的光明逆流而上,如同一尊天日墜落大地,而天日中的神明,正在緩緩捏拳,五指合攏。
當白朮五指虛握,正要破開這方小洞天法器,終結這場鬧劇時。
泥丸宮裡,恰時又傳來一聲窸窸窣窣的響動。
“喵嗚……不對,不是這個!”
“等等!”
“沈蓁她們快要過來了!你現在出去,會被捉去廣霞宮的!”
泥丸宮裡傳來短暫一聲貓叫,又很快戛然而止,繼而一個如黃鶯出谷的女聲焦急響起:
“還有我師姐,她好像也來了,這麼多人,我打不過的!”
白朮緩緩鬆開五指,他一臉古怪的將心神沉入泥丸宮,只見一個大白貓昂着腦袋,正焦急地口吐人聲:
“你別出去啊,神足僧好像還沒到呢!”
“你現在出去,我也保不住你!”
“還有我師姐,你要是被我師姐捉住,她會把你削成人彘,一輩子養在千羽閣的!”
……
“你是誰?”
泥丸宮中。
白朮的元神後退幾步,在他身側,圍着一衆同樣不知所措的金剛寺僧衆,無晦瞥了瞥白朮的元神,又瞥了瞥滿臉焦急的白貓,他不動聲色點點頭,似乎若有所思。
毛茸茸的小腦袋,四隻小爪子,尾巴一搖一擺,在幾丈遠,靈性四溢的白貓有着一雙璀璨似紅玉的眼珠子,它此刻口吐人言的景象,讓人舉得萬分荒誕詭異。
“這是什麼異種,是讙嗎?我還一直以爲方丈養的貓是尋常家貓呢。”
一個紫衣僧人雙手合十,他仔細盯了白貓幾眼,疑惑出聲。
在混元傘那三百小洞天中,白朮從巖穴深處找到了無晦和一衆金剛僧侶,這期間的引路人,便是眼前的白貓。
由於匆匆忙忙,在脫身之後,白朮甚至忘記了把無晦他們從泥丸宮裡放出來,他們就與白貓一同,在接連輾轉後,竟是與白朮一同,被統統困在了這座湖心亭小洞天。
“你傻啊,讙是一眼三尾的!”
無晦瞪了眼先前出聲發問的紫衣僧人:
“它剛剛說了千羽閣,又說了師姐,只怕這貓來頭不簡單!”
“可它是方丈養的貓啊!”
紫衣僧人大驚失色:“難不成方丈竟暗降了千羽閣不成?!罪大惡極,真真罪大惡極!”
“……”無晦沉默了下去。
他微微皺眉,在腦子裡使勁捋了捋來路,半響後,心下才恍然大悟了起來。
“方丈在出家前也曾是世族中人,甚至還結過親,我好像隱隱聽說過,方丈的後輩親眷中,好像是有一女子,拜進了千羽閣。”
無晦向持着混元傘,與白貓冷冷對峙的白朮傳音道:
“這隻貓,只怕是那女子幻化而成。”
“……”白朮嘴角抽搐,沒有做聲。
內鬼——
連方丈都是內鬼?!
“你究竟是誰?”白朮持傘在手,並不放鬆:“來意是什麼?”
“嘛,就只是一隻喵喵而已……”
白貓不自覺用爪子摸了摸小腦袋,訕訕開口:“我不是壞女人的,你不用怕我啊。”
“方丈那個拜入千羽閣的後輩,已經是六境人仙的修爲了,更是早早接了上任孔雀的位。”
無晦對白朮繼續傳音:“連你五境的修爲都看不穿她的幻化,只怕這貓……”
剩下半截話,無晦並沒有說出口,但白朮和他,心中都彼此明白。
第六境的陸地神聖。
聖地宗主。
一隻貓……
“我認識她嗎?”白朮悄悄傳音問無晦:“她幹嘛要悄悄跟着我?”
“認識。”
“什麼交情?”
“你騙過她。”
“……”
白朮無奈回過身,他思索了剎那,還是選擇收起了混元傘,示之以誠。
真器固然強絕,但若只是靠一個五境來驅使,想震懾一尊六境的人仙,無異於癡人說夢。
更何況,眼前的白貓,似乎並沒有多大敵意……
“宗主?”白朮試探開口:“我……”
“我叫蘇姮啊!”
白朮纔剛剛收起混元傘,白貓就撲呲跳到他肩頭,親暱用腦袋蹭了蹭白朮面頰,把他口中未完的話生生堵死了。
貓娘。
喂,這是貓娘吧?
一定是吧!
白朮一臉木然,他與肩頭的白貓怔怔對視一眼,終於還是低誦一聲佛號,把蘇姮從肩頭請了下來。
黛眉如畫,身姿窈窕,自是一番天然嫵媚,白貓落地之後,便化作一個絕美的少女,她歪着腦袋,笑嘻嘻看着白朮,也不說話。
“小窗前,疏影下,鸞鏡弄妝初罷。梅似雪,雪如人,都無一點塵。”
陡然一陣朦朧,溫潤帶笑的男聲低低響起,眼前光影朦朧,白朮似看見自己帶着笑,在銅鑑前爲人畫眉:
“暮江寒,人響絕,更着朦朧微月。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溫……”
胸膛沉重跳了跳。
腦海裡,那自突破命藏後,永不停息的呢喃囈語,也恰時響起。
白朮沉默打量了蘇姮良久,嘴脣動了動,最終還是沉默了下去,他用力搖搖頭,似要驅逐腦中的聲音和幻象。
越來越多的。
三濁之後,他所見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多……
腦中的幻象與現實,已經一步步重疊,真或者是假,現在的他,已經分不大清了。
幾步遠。
看見白朮眼底的驚愕之色,蘇姮嘿嘿傻笑兩聲,驕傲昂起小腦袋,頭頂的幾縷亂髮隨風一飄一飄。
“那依姑娘來看,現在應當如何?”
驅散了腦中的亂象中,白朮強行定下心神,問道:
“不能出去嗎?”
“神足還沒有來誒,你現在出去,會被那些討厭鬼捉走的。”蘇姮撇了撇嘴,悶聲搖腦袋:
“明面上,只有一個玉夫人在和幾個五境鬥法,但暗地裡,好幾個人仙都在等着呢……”
蘇姮攤了攤手:“神足不來,你就沒辦法脫身咯,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不來,但現在你反正就是沒辦法啊……方丈爺爺肯定會來救你,但他不行啊,沈蓁那瘋婆子有斬仙飛刀的,沒人能打過她。”
“姑娘肯定有法子吧。”白朮淡淡開口:“就別賣關子了。”
“逃!”
蘇姮大叫一聲,把小腦袋湊上前,嚴肅開口:“我修行的真經很是擅長大虛空挪移,我可以幫你逃哦!”
有鬼吧……
白朮和無晦對視一眼,心底都不約而同浮現出這個想法。
“你要真想幫忙,我被抓出金剛寺的時候,你怎麼不出手?”
白朮心中默默腹誹了幾句,還未等他開口,蘇姮已經蹦蹦跳跳,一把拉住了他。
“走吧!我們先逃走,去等神足的救兵!”
女孩眨眨了眼,白朮還未反應過來,泥丸宮便輕輕一震,將無晦等人盡數拋了出來。
春光駘蕩,草木青翠欲流,萋萋深深,困住白朮的這座湖心亭法器,此刻已然波瀾翻涌,一切都在顫動。
被拋出白朮泥丸宮的無晦等人錯愕擡頭,朝天空望去。
在白朮元神與他們交談的時分,這座小洞天法器不慎被鬥法時波及,不用白朮出手,就已經搖搖欲墜了。
粗大的裂紋貫穿了天穹,透出這裂紋看去,甚至能看到外面交戰的景象。
“宮照、白露還有裴菏,玉夫人能撐這麼久?”
蘇姮鬼鬼祟祟朝空望了一眼,又飛快縮回腦袋,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沈蓁那個瘋婆子果然在看着,還有洛嬋和師姐!溜了,溜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話語在身邊響起,無晦懵懂偏過臉,卻只見蘇姮拉住白朮的手,兩人身形瞬息被一圈五色神光包裹,微微一閃,就不見了蹤跡。
“……”
空氣靜了片刻,所有金剛寺的僧人面面相覷,彼此都沒有說話。
“等等!”後知後覺的紫衣僧人驚呼一聲,率先打破了尷尬:“他們是把我們撇了嗎?!怎麼能這樣!”
“你又不是鐵蛋!”
短暫錯愕過後的無晦白了他一眼,悠哉悠哉坐下:“哪個人仙會搶你?”
“哦……”
紫衣僧人懵懂點了點頭,他覺得這話說得對,但似乎又有些不對,可究竟是哪裡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我們現在怎麼辦?”紫衣僧人呆了呆,不死心開口:“佛子呢?佛子應該算是被抓走了吧?”
“老老實實呆着,方丈會來救我們的,怕個鳥!”
無晦撓了撓屁股,又擡到鼻子前聞了聞:“至於佛子嘛,我想方丈也幫不上忙,只能靠神足上師了……”
……
……
……
湖心亭洞天外。
玉夫人發出一聲莽牛吼,震碎了裴菏射來的劍光,山川在她的吼聲下簌簌發顫,草木成灰。
“娘!娘!”
再次避過斬來的氣力,已經逐漸不支的玉夫人終於忍不住,呼喚了起來。
早在來南土金剛寺參加法會之前,她便求得自家孃親,留了一具法身在泥丸宮。
“娘,娘!”
玉夫人焦躁朝洞天法器內傳音:“爹怎麼不出力了?你別管小白了,快出來幫我啊!娘,娘,娘?”
接連數聲呼喝,都沒有得到迴應。
錯愕之下的玉夫人狂暴發力,震退了來襲的數人,總算逮住空隙的她捏住湖心亭,把神意探入其中。
空蕩蕩——
沒有孃親,也沒有白朮。
在玉夫人慌亂的注視下,唯有一羣亮晃晃的光頭排着隊,與她大眼對小眼。
“阿彌陀佛,施主好。”
無晦低誦一聲佛號,老老實實開口:“佛子被千羽閣的蘇姮抓走了,我們是金剛寺的和尚,我們能出來嗎?”
“……你!”
怒急攻心的玉夫人還未喊出聲,手上突然一空,她惶恐回過頭,只見一個穿着金色戰胄,身量高挑的美豔女人赫然出現,女人淡淡把玩着湖心亭,目光戲謔。
“小孔雀,真是長大了啊,連我都沒察覺到……”在一片靜默中,女子冷笑將湖心亭拋給玉夫人,道:“出來吧,還躲什麼呢,人都沒了!”
虛空如簾幕般輕輕分開,洛嬋與沈蓁兩人冷冷對視一眼,彼此也不答話。
“孔雀?是蘇姮嗎?”抱着赤紅葫蘆的沈蓁微微皺眉:“爲什麼神足沒有出面,我不信他會來不及。”
“哪有那麼多爲什麼?想必是老和尚要全小和尚的姻緣了。”
穿着金色戰胄的美豔女子冷冷一笑:“等到了現在,都沒等到神足,看來他是真的不管了,老禿驢可算開竅了,這可真是最好不過!”
“像以前一樣,各憑本事吧。”
修煉金翅大鵬法象的美豔女子瞥了衆女一眼,瞬息化虹遠走:
“但贏的,總會是我!”
……
……
……
此刻。
一座繁華的大城中,這裡是西楚長平道最繁盛的城郭,因地底盛產銀鐵,故而四時商吏不絕,繁盛無比。
突然,在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後,陰暗的小巷裡突然空氣一晃,便憑空多出了兩個人影。
“耶!神足沒有管我誒!”
剛剛挪移完虛空的蘇姮四顧一眼,見無人追來,驚喜地抱住白朮脖子上躥下跳:
“果然,他已經暗中承認你和我的婚事了嗎?嘿嘿!”
“等等等等……”
白朮努力側過身:“我師叔他們呢?”
“反正死不了,纔不管呢!”
蘇姮歡呼一聲,像瘋兔子一樣往前躥去,把白朮扯了個踉蹌:
“就只有我們誒,太好了!我帶你去吃糖丸子,對面一品軒的糖丸子最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