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連綿的陰天讓被褥都開始發潮,林地裡泥濘的土壤被雨水衝起黃濁的顏色,大大小小的動物爪痕或深或淺,像一排排小梅花嵌在泥地裡,帶着新鮮的印記。
這是初夏裡平凡的一天,在這梅雨的季節裡,就連最老道的獵戶也不會輕易上山。道上不僅泥濘且難以行走,而且雨水將山石泡得酥軟,每一步行走,都要暗中疑心腳下的步伐,警惕着失足的不測。
在永嘉山山腳,一座灰白的矮小木屋裡。
窗前的油燭在大霧裡忽明忽滅,瑣碎的交談從木屋裡窸窣響起,最終以一聲蒼老的嘆息作結尾。
“是喜脈啊。”
燃着炭盆的逼仄小屋裡,老婦人顫巍巍將手放下,搖了搖頭。
牀榻上的女人既驚且喜,她長着一張清麗的臉,眉毛烏黑,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着幾分孩提的稚氣。
她驚喜地想從牀上爬起身,又被老婦人強行按了下去,那張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絲絲的紅暈,在潮溼而悶熱的小屋裡兀自滾燙了起來,像一朵正值時節的紅海棠。
“你爹孃死得早,附近也沒個親族。”
老婦人看着女人嘆了口氣:“隱娘,你實話告訴宋媽,是哪個下流胚子唬騙了你?”
老婦人是山下接生的穩婆,也精通幾手好醫術,前日女人因心厭嘔吐請她上山來,本以爲是風寒,卻沒想到,竟是有了胎兒。
“他不是下流胚子。”女人臉上一紅,又傻傻笑了起來:“宋媽,是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
“隱娘,你養不大他的。”
宋媽只是搖頭:“你拿什麼養活他,靠山裡的野雞、野豬嗎?孩子生下來要是沒有爹,會被人一直輕賤到死的!還有你……”
宋媽欲言又止,終還是沒有說話。
無媒苟合,無論是江北還是江南,都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在一些州郡,當地的鄉老甚至會把女人沉進深塘,連律令也干涉不得。
“我阿爹教過我下套子,我現在是很好的獵戶了。”
名叫隱孃的女人溫柔擡起頭,她用手指輕輕觸了觸自己小腹,動作小心而輕柔:
“我會把孩子飽飽養大的,養得又高又壯,宋媽,他是一個很好男人,他不會不管我的!”
似乎一直都是這樣。
年輕的女人總是愛得盲目而昏厥,她們就像晚間那些急着撲火的蛾子,等不及的,要撞破那層薄薄的紗罩。
宋媽搖頭嘆了口氣,她還要再勸時,木門外邊,突然傳來了幾聲叩門的動靜。
來不及轉身,牀上的女人就飛快蹦起來,像一隻快活的麻雀,宋媽的呵斥聲還未脫口,她已興沖沖分開了木門。
山霧冒了出來。
大片大片的白霧涌進小屋。
一個青袍的人影站在外邊的雨霧裡,壓得很低的斗笠蓋住了他的臉,他僵硬擡着手,卻一動不動。
在漫長到令人不安的沉默後,斗笠下,終於傳來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前日施主的珠子遺在了文寶林,我奉命過來歸還。”
青袍人影緩慢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漠然而堅硬的臉,堅硬的,就像被裹在冰面裡的生鐵。
他無視了欣喜的女人,雙手合十,對一旁的宋媽低聲頌了聲佛號:
“阿彌託佛,貧僧法號廣慧。”
……
……
門戶關上,溼潤的白霧被再次阻隔在外,宋媽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卻只見那山腰的小木屋也在霧氣中影影綽綽,遠遠地,就像池塘上飄忽不定的水泡。
遠山近舍都沉睡在雨下,天地間寂寞無聲……
屋內。
男人和女人面對面沉默着,誰都沒有率先打破寂靜,炭盆裡噼裡啪啦的火星飛濺出來,讓本就潮溼的小屋更加悶熱了。
女人疑惑抿着脣角,她呆呆打量着男人的神色,卻從那張彷彿巖刻般的臉上,看不出來分毫表情。
“阿石,你現在餓……”
“我聽到了。”
“我聽到了。”靜了剎那,廣慧輕聲重複:“剛纔,我全都聽到了。”
“你怎麼了?我們有孩子啦!你不高興嗎!”
女人傻傻笑了起來,露出排玉似的牙齒:“阿石,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是男孩子,我們可以教他打獵和練拳,要是女孩子的話,我們讓宋媽教她刺繡吧。等等,宋媽刺繡好像也不太好。”
她低着頭嘟囔了兩聲,有些懊惱地摸摸頭:
“好像小霜刺繡很厲害的,可她不喜歡我,要是……”
“隱娘。”
“隱娘,等等。”
低沉的男聲再次響起,女人呆呆與廣慧對視了一眼,忽得楞住了。
空氣都靜了下去,只有炭盆裡的火苗在噼裡啪啦。
“我被主宗的然晉禪師看重了,他要幫我脫離三百禪院,在下個月的楞嚴法會裡,真正進入金剛寺學禪。”
廣慧沒有去看女人的臉,只是盯着炭盆自顧自開口:
“然晉禪師很看重我,他已收了我當入室弟子,還不顧戒律,給我用了金剛寺的法名……我想出人頭地,我想去看金剛寺的經書,然晉禪師的心意,我不想去忤逆。”
“阿石……”
“孩子不能要。”
“阿石?”
“不能出生。”
女人垂下眼簾,她慢慢用手捂住臉,渾身忽然顫抖了起來。
“我是和尚,我不能破戒。”廣慧壓低聲音,兀自沉默了很久:“隱娘,我不想一輩子都呆在三百禪院,我不要就這樣碌碌,像蟲蟻一樣過完一生。”
“……”
粗青色的茶盞被撞落在地,在滿地的碎瓷中,女人流着淚,顰着眉慌亂搖頭。
炭盆邊,廣慧定了很久,然後沉默收回了步伐。
“你再想想。”
他低聲說,然後推開門戶,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一圈無形漣漪從半空擴散開,廣慧指尖輕輕一亮,雨幕裡便多出幾絲隱隱約約的金線。
“阿石!”
女人撲上前,她想追過去,卻被一股力量狠狠彈開,廣慧只是低着頭,並不去看。
一座金線編制的囚籠困住了小屋,也困住了女人的哭聲。
“隱娘,我不叫阿石了,我現在的法名叫廣慧。”
門把他的背影隔得很遠,男人聲音低沉穿透雨幕,也像融進了白色的山霧裡:
“法會之後,我會來看你的。”
最後。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面,許多年以後,男人無數次地回憶那個瞬間,努力地去回憶每一個細節,卻無論怎麼回想,怎麼回想,他都記不起女人的臉……
那大概是天神懲罰他的健忘,他曾經討厭她的婆婆媽媽,也討厭過她的臉上胭脂的顏色,可再怎麼討厭,怎麼厭煩,都已經沒有用了。
記憶裡,那時細密的雨絲灑下來,雨幕中的兩個人都沉默着不說話。
林中鳥聲蒼然的,就像神巫的歌聲……
——
——
太和七年十一月六日夜,月上中天。
永嘉山,木屋。
女人的屍體躺在牀下,死得平靜而寂寞。她用一柄小刀割開了脖頸,就像一首被利刃斬斷的小詩。
海棠花哀哀從枝頭飄落,只留下一地殘紅。
遲來的廣慧木然擡起頭,他身體一寸一寸涼了下去,像是灌滿了冰水。在他視線所及,包袱中的男嬰躺在牀頭,身下枕着女人的血書。
似乎是廣慧的注視驚醒了他,靜謐了須臾,男嬰呀呀張嘴,好奇瞪大了眼。
自女人死後第一次。
小木屋裡,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