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揉着腦袋的謝梵鏡支支吾吾了半響,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想跟大家一起玩……”
他要去蓮花墟找人?那自己,不也是可以跟着一起去的嗎?
現在不記得自己,但相處久了,他應該就會記起來了吧。
她想起昨晚如月齋裡,在那個薰香、酒氣和無數彌散在竹簾間的暖香味,共同匯成一團的小小暖席裡。她鬼使神差地親吻了他,脣角傳來的那股溫熱而柔軟的觸感,讓全身都戰慄着滾燙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會覺得開心,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會覺得很開心。
這樣的,就是喜歡吧?
話語出口後,一旁的張嫣被氣笑了。
“你知道蓮花墟是什麼地界,又知道石頭僧是什麼邪魔嗎?”張嫣把小姑娘又拉回身邊,一臉古怪莫名的恨鐵不成鋼:“會死的,會沒命的啊!”
“啊?”
“數千載前的宋鄭之交,或許是更久,我聽人說這可以追溯到前宋建國之初了,甚至更久。”
張嫣搖了搖頭,開口:
“蓮花墟本名是小蓮花洞天,天地不能負載,幽棲虛空,貫通地極,是一處絕佳的修行寶地。但不知是何緣由,也不知是何時,小蓮花洞天突兀便墜了方位,從極天幽虛沉入了地面。此後又不知多久,沉墜的小蓮花洞天被人陸續發現,在前宋、鄭國乃至更久的古冊裡,都有記載的。”
“陰冥、邪異、古怪……沉墜的小蓮花洞天已不再是什麼世外洞天了,那裡有無數鬼神和陰靈,是怪異的巢穴,更有種種聳人聽聞的離奇詭事,在一次前宋的監天司入內探查而傷損過半後,小蓮花洞天便已成爲不遜於西平原的禁地,如今,更是被更名爲蓮花墟,用來警醒世人。”
張嫣嘆了口氣,對謝梵鏡語重心長:“禁地古區,這可不是跟大家一起玩的,你還是趕緊回去罷,聽明白了嗎?”
“啊?”
謝梵鏡懵懂應了聲,見張嫣氣急敗壞要來捏她臉,又嚇了一跳,連忙找了個話茬:
“那,那個……”謝梵鏡冥思苦想:“那個石頭僧,他又是誰啊?”
“據說是金剛寺的叛僧吧,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佔據了蓮花墟,成了一半禁區的主人。”
“叛僧?”
“無明大師也是出身金剛寺的,他今日和燕家一併舍下重金,想必……”張嫣望向上首笑了笑:“也是爲了清理門戶罷。”
……
……
高臺下。
三面丈許高,紋着不同玄紋的石壁光華流轉,無數人在石壁前抓耳撓腮,苦苦思索而不得,而另一邊,無明沉默捻動着腕上念珠,一言不發。
他身前聚集着無數人,個個都在羣魔亂舞,亂成一團糟。
有的將符水藏在掌心,還自誇是虛空造物的手段,有的嘴中唸唸有詞,忽然口吐白沫,叫嚷着陰神上身,更有甚者手持木劍,在無明周身隨意比劃了比劃,就一臉即將就地圓寂的表情,言說自己剛纔施展無上大秘,已爲他強行平添了三百載的陽壽。
魚龍混雜,羣魔亂舞……
“諸位肅靜,現在請看我佛家秘法!”
一個青衣配劍的邋遢胖道人擠開人羣,跳到無明面前。
“大威天龍,世尊地藏!”
無明木然擡起頭,手上微微一顫,捻動念珠的動作一停。
見他擡起頭,邋遢胖道人瞬間欣喜若狂,更加賣力表現:
“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諸佛,般若巴——”
“夠了,施主。”無明合十打斷他:“一遍,一遍就已經夠了。”
“啊?”胖道人一愣:“啊這?”
……
“這些宵小之徒是沒腦子嗎?還是在把你我二人當傻子?”
協助無明一同來招賢的,還有燕令,他緩緩從長案上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如夢初醒:
“走罷,大師!公羊先生既然已聞訊來了,那這次招賢便已圓滿,再留在此處看這些蠢貨胡鬧,也不過徒費精神罷了!”
無明猶豫了剎那,還有些遲疑,但眼神轉過那個仍在高喝“大威天龍”的胖道人,也終是無奈頷首,贊同了燕令的提議。
公羊先生是公羊銜,雖是山野散修,但卻精通古陣紋一道,這次蓮花墟之行,他是不可或缺的領路人。但也正因公羊銜無宗無派,多年行蹤未定,無明才放出招賢消息,來引他的注意。
正如燕令所言,既然公羊銜已聞訊來了,那這次的招賢,便的確可以到此爲止。
無明轉身向後,目光掠過闊面長鬚的道人、白髮蒼顏的老者和夾在中間,一臉喜不自勝的宋遲。他合十朝選中的這三人微微行禮,正待宣告此次招賢結束時,一道聲音突然傳來。
“九天生神章,乃三洞飛玄之炁,三合成音,結成靈文……”謝梵鏡仰起臉,看着石壁上那些鳥羽狀,不同變幻位置的玄紋,輕聲開口:
“混合百神,隱韻內名,生炁結形,自然之章。”
無明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錯愕。
“有點意思啊。”
白髮蒼顏的老人在宋遲的攙扶下起身,他緩緩擡手一指,謝梵鏡面前的石壁瞬息變幻,匯聚了一組如日月堆砌的古怪文字。
“如此。”老人對謝梵鏡和藹笑道:“還能解否?”
在老人開口後,場中瞬息靜了下來。謝梵鏡被嚇了一跳,她下意識想躲到石壁後面,卻在撞見無明錯愕的目光後,又用力握拳定在了原地。
“若,若……”衆目睽睽之下,她的臉頰滾燙,聲音也有些結結巴巴:“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衆生壽者。”
“下一句呢?”
“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
聲音越來越流暢,從最先的磕磕絆絆,到後面的言從字順,也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無明看着小姑娘揮灑的寫意自如,眼底神色也愈發錯愕,一臉古怪。
“大善,大善,果然能解古文字!”老人拊掌讚歎,轉身面向無明:“大師。”
“公羊先生。”無明不敢怠慢。
“蓮花墟中有不少絕陣,多出一個能識古文字的,想必老朽也能輕易些。”公羊先生一笑:“這位,可能入選?”
“能識古文字固然最好……”無明有些遲疑:“可是……”
“如何?”
“她還太小了些吧。”無明苦笑一聲:“禁區兇險,我——”
“我不小了!”
謝梵鏡有些生氣地擡起頭,她抿了抿脣角,又悶悶低下小腦袋:“我是大人,是很大的人,只是還在長,長得慢……”
公羊先生和燕令都大笑了起來,而無明一臉無奈。
“既然檀越執意如此。”他笑了笑:“那貧僧又多一臂助了。”
在一片歡聲中,宋遲覺得自己臉笑得有點僵,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軟乎乎的雲堆裡。
這是他人生裡最不可思議的一天,兒時教他讀書的老乞丐竟是名震天下的公羊先生,今日居然離奇相認了!而一名不值的自己因爲老師的緣故,居然也有幸跟着去蓮花墟,與一衆高高在上的大人們一起!
揚名立萬、富甲一方、出人頭地、嶄露頭角、建功立業……這些詞接連不斷從宋遲腦海裡閃過,當他正樂得連嘴角都合不攏時,突然,一旁的張嫣撞進了他的眼中。
她在臺下,站在烏泱泱的人羣,笑着衝謝梵鏡用力招手,頭頂的青釵一晃一晃。
看着她的笑,宋遲心裡突然有一種衝動,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下,他猛得轉身。
“老師!”宋遲開口。
“有屁就放。”公羊先生頭也不回。
“蓮花墟一行,或許還需一個知地理的。”宋遲小心翼翼,他不自覺將目光投向張嫣,欲言又止:“弟子或,或許有……”
“你有個屁!毛都沒長齊就曉得去討女人歡心了?孽障種子!”
公羊先生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當初看你骨骼驚奇,老朽才細心教你了五年堪輿風水學,結果呢,你個孽障居然跑去春秋學宮當窮酸了,氣煞我也!”
公羊先生吹鬍子瞪眼:“你叫我先生?我哪配是你宋大學士的先生!就應當讓你這混賬自生自滅好了!”
宋遲一臉尷尬,而那個闊面長鬚的道人笑着走近,饒有興致。
“先生,大師。”
道人向公羊先生和無明行禮,笑道:“蓮花墟常年遊走地脈,行蹤不定,還請兩位早下決斷,否則幾日前推算出來的位置,又要作廢了。”
“禁區還能自己動?”宋遲吃了一驚,但沒人理會他。
“依照飛玄道長的意思。”無明請教道:“那幾時動身爲好?”
“自然是越快越好,不可拖延!”那闊面長鬚,道號飛玄的道人也並不客氣,然後又解釋道:
“蓮花墟本就是異種洞天,難以揣度,更兼它墜入極天后身合地脈,幾乎化成一片厄土後,貧道前幾日推延出的結果,幾日後未必就正對了。還請大師早下決斷,愈早動身,自然是愈好了!”
“明白了。”
無明低頭笑了笑,沉默了剎那。
其實已經沒有可留戀的,現在要做的,只是要探得石頭僧蹤跡,然後用燕家的經文補全赤龍心法。
一切都過去了,他昨天沒有赴約。
那一切來不及發生的,也再也不會發生了……
“那我們。”
謝梵鏡看着臺上的他扯了扯嘴角,然後擡頭:“明日便啓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