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這話一出,朱衝面上神色頓時一正,端容道:“高應奉目光如炬,老夫心悅誠服矣!若非藉此女之力,老夫的確未必能如現在一般到此面會應奉。”
高強隨口一猜,不想正中,自己卻也有些意外,再向那白衣女子打量一下,卻見她依舊是冷冷模樣,絲毫不爲所動,心下不由便留了點心,向朱衝笑道:“朱老百忙中分身到此,足見誠意,都撤下了!”最後這一句卻是向楊志等人所說的。
鏘鏘連聲中,一衆軍漢收刀入鞘,高強吩咐趕緊收拾一間清淨屋子出來,恰好石秀也從前院來到,彼此寒暄已畢,高強與朱衝攜手進屋,後面石秀楊志按刀衛護,那白衣女子緊跟着朱衝腳後,高強雖然明知身後有這麼一個人在,居然感覺不到一絲呼吸和腳步聲,此女竟是如同幽靈一般。
且不管外面依舊忙忙碌碌地安頓,五人進了一間靜室分賓主落座,高強心中忽然好笑,說起來,朱衝到這裡固然是鬼鬼祟祟形跡唯恐人見,自己又何嘗不是放了幾重煙霧才能來此?這中間的賓主之分,倒頗有幾分複雜。
既然彼此見面之前都花費了無數心機,高強也懶得寒暄,單刀直入道:“本官此次前來杭州,正是因朱老召喚,如今好容易能得面會,朱老有何見教,本官這裡恭聆教誨便是。”
朱衝卻不着急,哈哈乾笑兩聲道:“應奉大人快人快語,老夫欽佩得緊,卻不知應奉大人對老夫所要相商之事,腹中可有定案?”
高強見他不緊不慢的樣子,心中倒有些意外,不由得暗罵一聲老狐狸,到這時候還賣什麼關子?你無非是想探探我究竟對目下的局面掌握多少,想掂量掂量自己的籌碼而已。只不過以你目前被自己兒子軟禁的身份和形勢,又有多少籌碼可以供你來跟本衙內討價還價?
“既然要玩,本衙內就陪你玩玩。”高強心中轉念,便也乾笑兩聲,笑的只有比朱衝更幹三分:“本官自奉聖意來到東南,孜孜以尋覓奇花異石爲務,只求爲官家苑囿多添幾分光彩,不辜負了官家設立這應奉局的一片苦心。又何暇顧及其餘?自到埠之後。夙興夜寐宵衣旰食,連江南的風景人文亦無半點心思去玩賞,不知三秋桂子何色,難問十里荷花甚香,又哪裡知曉東南地人事?至於老大人其人,本官只知乃是前任應奉朱大人的尊上,老大人既然有事相召,本官便撥冗前來一見。至於其中利鈍玄虛,可顧不得那許多了。”這一番不文不白說下來,高強等於是兜天轉地打了一大圈太極拳,正事可半點沒沾點邊。
看着面前二十歲不到的小子端起官架子來,朱衝心裡一半好笑,一半卻也吃驚←事先不打招呼。徑自來此,就是因爲意外相逢之下。對高強一方可以多些瞭解,相談時也好多些把握,畢竟此番所要涉及的事幹系不小,放眼東南能與共謀者實屬寥寥,雖說這高衙內是個最好的人選,不過那也是多半衝着他身後的勢力。倘若這小子紈絝成性草包一個,這事成與不成可還在兩可之間了。
不過今日一見,雖然相處短暫,高強的表現倒令這位人老成精的一方大豪頗爲滿意,不論是之前潛入都監府的石秀時遷,還是身邊護衛的楊志等人,看起來都是精明強幹的模樣,卻都情願爲這高衙內所用,此人的器量可見一斑∑朱衝這等豪強出身,不管是對手還是同伴,倘若分量不夠的,必定要被他佔盡便宜方休,現今對高強既然生了敬畏之心,倒令他合作之意更堅了。
當下朱衝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應奉大人春秋雖富,這心機可着實了得,老夫拜服了。實不相瞞,老夫本當親身去蘇州拜會應奉大人,只因身不由己,只得遣人邀衙內來此杭州相敘,這一節先行謝過了。”說罷站起身來一揖。
高強見他態度端正了不少,便也起身還禮連說不妨,雙方再次就座,彼此便去了不少虛文。朱衝今日時間有限,他是趁着自己兒子朱勔去城門處爲那聖女保駕護航的機會,府中關禁略爲鬆懈的機會溜出來,最多隻有兩個時辰的時間,正該開門見山。只是這件大事千頭萬緒,饒是以朱衝這等精明老辣,當日令蔡京也要動容,一時卻也不知從何說起的好。
思忖片刻,朱衝擡頭道:“不知應奉大人對於明教可有認識?”
高強眉頭一皺:“明教源遠流長,唐時從西域傳入我中土,現今東南百姓多有修習,那便如何?”他也不着急,這雖說是雙方都有合作的意思,彼此的牌還是要一張張出,反正本衙內現在還有空陪你玩。
朱衝見高強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不緊不慢,知道對手不好對付,他是太尉府衙內、相府孫女婿的身份,又大得當今官家的信寵,東南就算鬧出多大的亂子,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比不得自己家族世代經營此,倘若真被那班亡命之徒成了大事,抄家滅族只在眼前了。現在自己的時間又有限,少不得要先做出些突破,否則這麼一圈太極拳打下來,自己可耗不起。
頃刻間權衡利弊,老朱衝已經下定決心向高強低頭,忽地起身跪倒道:“啓稟應奉大人,草民朱衝有要事相告,乃是這東南五路地一大樁謀反逆謀!”
一面說着,朱衝一面偷眼去看高強的反應,以他多年閱盡千面的老練,這樣的大消息說出來,單看對方的神情便可知其心中思緒了,卻見高強起初聲色絲毫不動,就像聽到“隔壁家養的狗明天要下崽了”一樣,旋即又顯出關注神色來,身子略略前傾,急道:“老大人此話從何而起?本官願聞其詳!”
朱衝暗吃一驚,這反應很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倘如高強一聽便跳不知所措,那是豎子不足與謀,東南大亂將起。自己又無可奈何,只好明裡仍舊將這一樁反謀首告上去,一出這門便有多遠跑多遠,圖個明哲保身之計:倘若高強一聽就來了精神,那是對方雄心不小,正好借用其力量平息,不過顯然事先無多少準備,能否平定還在五五之間;倘若高強如最初那般神色不動〉明事先已經有所準備。來此杭州之前早就胸有成竹,那麼自己倒不知要如何提出自己的籌碼了。
現在高強這樣的反應,說起來倒是正中朱衝的下懷,一面表示自己對這件事早就有所準備,一面又表現出與朱衝的合作興趣來,正好讓他盡情地將自己心中的圖謀都抖露出來,彼此有開誠佈公的意思。朱衝一念及此,背心的冷汗刷地就冒了出來:難道說。這小衙內竟然如此深沉老辣,將自己的這一點心思盡數看在眼裡,現在只是給自己機會來表現一下麼?
卻不知高強正是要他如此思想!原本見朱衝之前,高強與身邊的許貫忠、石秀等人便將前後諸事仔細推想,想來朱衝當日因爲反對與明教結盟而被自己兒子軟禁,其反對的理由多半是從自己家族的利益出發。認爲明教包藏反逆禍心,這樣的盟約最終給自己的家族帶來的是災難而不是利益。現今朱勔與明教的結盟已成定局。爲求保全之計,他惟有向外求助。
但站在朱衝的立場,向官府首告卻是下策,如此一來朱家的反逆罪名便都坐實,最多能脫出他自己一人的罪責,百餘年的富貴、數千族人的性命都要在這場大亂中飛散。這哪裡是他老頭子能承受的?上上之策莫過於暗中化解,將這場反逆消弭於無形,如此家族庶幾可以保存,而要做到這點,首先構成障礙的不是別個,恰恰是其親子朱勔!
只要朱勔一天坐在朱家家主的位子上,倘若明教反謀一起,朱家這從逆的罪名便鐵證如山不容反駁,他朱衝若要保全家族,第一個就要把自己兒子從家主地位子上扳下來。怎奈朱勔現今手中握着實權,他朱衝若要奪位,必須要有外援,無奈朱家在東南盤踞多年,能有實力相抗的地下勢力根本找不出來。地頭蛇既然找不出來,高強這條過江龍便成了朱衝的首選,至少朱勔在應奉局提舉這位子上是被高強一腳就踢了下來,毫無還手之力。
然而,雖然說朱衝是有求於高強,在高強這邊來說,又何嘗不希望與朱衝合作?以最小的代價來化解方臘起事,原本就是高強的既定目標,這一點與朱衝不謀而合。然而自己就算知道明教要反,知道方臘厲害,卻不知道明教與朱勔結合在一起後,究竟具有多大的破壞力,其中有哪些可供借力之處,更不知道朱勔手上有多少實力,自己這八百兵就算再怎麼精銳,在杭州五千兵馬和明教十餘萬教衆面前只怕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人家一人一口吐沫也淹死自己了,而朱衝的存在,恰恰可以幫助他更加精確地把握杭州的局面,以最恰當地方式運用手中的力量。
現在見到朱衝的神情頗爲驚懼,高強暗喜得計,又追問了一句:“朱老所要首告的,可是那明教聚衆鬧事,圖謀不軌麼?”這話說來籠統,卻非知情人莫辦,正好再來糊弄一下老朱。
朱衝渾身一震,這時跪在地上再仰視高強,只覺這年方弱冠的少年衙內莫測高深,究竟手裡掌握了多少事?不過他久經風浪,哪裡有這麼容易認輸的,只是片刻失據,隨即便恢復過來:“應奉大人果然了得,老夫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來應奉大人對此早就胸有成竹,老夫倒是多慮了。然則應奉大人明知明教圖謀不軌,卻於此時親身來此,而且假借夫人名義,莫不是有所爲而來?”
高強不禁要對這老朱衝重新審視:到底薑是老的辣,雖然身處不利情勢,這一句反擊真是恰到好處,自己到底有多少底牌,只要一回答這問題便會暴露個八九不離十了′說自己最終是要與朱衝合作的,然而這合作也有很多講究,倘若去了明教和朱勔,卻扶植起一個更難對付的老朱衝來,自己以後在這東南依舊是縛手縛腳。又如何能對政局有所匡助?想到這裡,高強雄心陡起,心道若連你這老傢伙都對付不了,本衙內日後要如何去與朝中的各路權臣角力,又如何對付北方先後繼起的遼金夏諸強?!
“朱老果然明智,本官奉聖意留意東南,既然知曉有如此大事,豈可袖手旁觀?”先拉着皇帝做個大旗嚇唬你。至於究竟如何知曉這大事的。我不說你要怎麼問?接下來再次出招:“只是朱老既然知道有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爲何不向杭州官府首告?先前本官還道朱老身不由己無能爲力,現今卻能脫身來此面會本官,可見非不能也是不爲也,不知朱老可有什麼隱衷?”你老朱不去找官府而來找我,想必是特地有求於我,本衙內心裡明鏡似的,你還是乖乖地都說出來吧。
朱衝心中暗歎一聲:果然長江後浪推前浪。這高強能以弱冠之齡深受官家寵信,又得蔡京青睞,看來並非單純託了老爹高太尉的福啊……
“應奉大人明鑑,老夫正是有不得已地苦衷,只因犬子朱勔無能,不知被那明教妖女使了什麼手段。迷得神魂顛倒,居然看不出這些逆賊心存不軌。反而對他明教言聽計從,若任其如此下去,我朱家必定陷於萬劫不復之境!老夫雖說心懷朝廷忠義,卻也不忍見那逆子將一族父老都葬送,因此求見應奉大人首告此事,不敢求什麼功勞。只求應奉大人敉平此難之後,降罪犬子朱勔一人,不致三族夷平,老夫心願足矣!”說罷連連磕頭不止,這下朱衝可是把自己的心思都和盤托出了,只有指望高衙內寬宏大量了。
卻不知高強此刻心中大喜,饒是你老兒奸似鬼,也要喝本衙內的洗腳水了!只是面上還要裝作矜持,把桌子一拍戟指喝道:“原來如此,沒想到令郎身受皇恩,也曾在本官之前提舉應奉局,現在又身居堂堂杭州兵馬都監六品之位,不思守土有責,居然投身從賊!似此謀反大逆,罪當夷爾三族!然……”
朱衝這時頭磕在地下,看不到高強的神情,只聽到他措辭嚴厲大發雷霆,連誅三族這麼厲害的話都說出來的,只驚得冷汗直冒,心中連連叫苦,忽然聽到一個“然”字,猶如暗夜中發現一盞明燈,慌忙把頭擡起來,只聽高強續道:“然本官念爾首告有功,倒可網開一面,倘若爾能襄助本官平亂立下大功,則將功贖罪,若要豁免朱家一族的性命也非不可。”
朱衝由大恐轉爲大喜,這樣不是正好合乎自己的心意麼?連忙跪在地上賭咒發誓,言說自己全族忠義無雙,對朝廷、對官家,當然還有對恩相蔡京都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那逆子也是受了明教妖女地妖法蠱惑而已。
拉拉雜雜說了一堆,高強裝模作樣只管聽,末了點了點頭道:“你朱家多懷忠義,本官倒也是知道的,不過若要將功贖罪,可要拿出些實際的功勞纔是,還不將令郎如何與明教勾結,究竟如何圖謀不軌的,全部一一報來?”
朱衝不敢怠慢,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所知全都倒了出來,虧得他老成的很,在朱家內部和外界都有些殘餘勢力,因此雖然自己身被軟禁,耳目卻依舊靈便的很,再加上熟悉東南情勢,種種信息結合起來,竟把明教此次的圖謀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明教先是派了方百花前來商談合作開發銀礦之事,這方百花豔絕一時狐媚過人,朱勔對其可謂一見着迷,處心積慮只想要沾沾她的身子。哪知這方百花溜滑的緊,雖然孤身一人呆在都監府,朱勔卻始終無法近身,又被明教的言語所惑,終於同意全面與明教合作。
要說朱勔當真有心造反卻也是冤枉了他,明教只對他說要在杭州傳教立法,以端午節爲大會之期,若能辦了這事,則情願將聖女下嫁,屆時朱勔在教中自然地位尊崇,還有比這更牢固的聯盟麼?朱勔一方面惑於方百花的美色,對明教暗地裡的圖謀一無所察,另一方面也想借助明教在民間的力量對付高強,因此滿口答應,每日只顧圍在方百花身邊獻媚,任憑明教一步步地滲入杭州城各處而不查。
待全盤聽罷,高強暗自心驚,方臘這一場謀劃可謂深藏不露,然而一旦發動卻有雷霆之力,若是沒有自己這有心人在一旁窺伺,這一場端午節大會必定是兩浙糜爛之始;不過換個角度來說,明教這次的圖謀事先潛伏不發,卻也給了自己以機會,若能及其未發而制之,則東南之事一朝可畢矣。
且把這一番心思都放下,高強大大誇獎了朱衝一番,什麼身遭縲紲心存忠義,果能克捷功莫大焉,只說地朱衝老淚縱橫,連說草民日夜憂心國事心繫家族,今日得見應奉大人,這才如久旱之見雲霓,嬰兒之遇慈母。倆人一來一往一搭一唱,雖然都知道對方話語中最多隻有三分真意,卻說的津津有味,所謂愚人必先愚己也。
既然明瞭了對方地圖謀,接下來便是對應籌劃,而後分佈屬下,擇機而動了。這中間頭緒甚多,高強一時是無法抉擇了,便叫朱衝先行返去,待自己粗定方略之後,再設法通知他配合。
朱衝也覺有理,沒口子答應了,隨即喚過那白衣女子來,向高強笑道:“好教應奉大人得知,我這義女來自東瀛日本國,自幼受異人傳授,善能潛蹤匿跡喬裝改扮,現今獨居府中,消息進出若經她手即穩便的很,當日石虞候等夜入都監府來探老夫,走時便是經了老夫這義女的途徑,由後院無人處逾牆而出。若應奉大人有甚用着老夫處,只管請石虞候通過這義女傳個話來便是。”
高強一愣,怎麼老朱衝居然會收了個日本義女?須知眼下在杭州算得是敵強我弱,這行事之時再多幾分小心也不爲過,何必要多這麼一個環節,況且還是一個外國人,此人到底可信否?況且這還是一個日本人,雖說理智上知道此時正值大宋盛世,日本國民遠服教化,彼此來往貿易不絕,對宋室王室甚爲恭敬,不似後世那般跳梁爲惡,不過如高強這樣來自後世之人,聽到日本二字心裡着實有些疙瘩,更何況牽扯到這樣重大的事?
朱衝可不知他心裡連轉幾個肚腸,只看出其神思不屬來,對自己的提議似乎不以爲然,眼珠一轉間已知“其意”,往高強身前湊了湊,神神秘秘道:“應奉大人只管放心,此女與其兄來我中土日久,對老夫忠心不二,其兄現今被老夫派在逆子身邊爲間諜,身手也頗爲不凡。眼下用人之時,以老夫之見,此女足可信賴。”
嗯,她還有一個哥哥?高強頓時警覺,這兄妹倆究竟怎麼會來到中土,又是怎麼投到朱衝府中的,到底出身如何,來到中土有何目的?不過眼下確乎如朱衝所言是用人之時,且不管這許多,反正石秀辦事牢靠的很,叫他接觸之時多個心眼,久後便知端倪,而在應對明教起事這件事上,朱衝與自己可算利益一致,他既然說此女可用,那就先用着好了。
高強點頭答應,正要吩咐送客,哪知這番思謀費了點時間,朱衝見他一時半刻間好似疑慮未解,忙又湊到耳邊加了一句:“請應奉大人放心,此女仍是完璧,若是應奉大人有心,待此間事了之後,一頂花轎將此女送至府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