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站在小河這邊,遠遠望見火光中李孝忠指揮官兵一陣衝殺,戰場上什麼聲音都有,弓弦振響聲,箭羽破風聲,箭簇射入人體聲,金鐵交鳴聲,喊殺聲,傷者臨死的慘呼聲,不大的一個戰場亂作一團。尤其是花榮那一夥人寧死不退,在如同飛蝗的箭雨中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讓他這個見過不少戰場殺伐的人也有些不忍目睹了。
他這裡本來是說要活捉花榮的,不過對面殺的火熱,如此吵鬧,高招討這點號令還有多少人能放在心上?高強一面看,一面大叫可惜,花榮如此悍將若是就這麼死了,死在國內剿匪的戰場上,而不能爲國家殺敵立功,實在叫人扼腕。
他心猶不甘,見到關勝和史進兩部已經殺過河去,劉琦一軍卻還在自己身邊衛護,趕緊命劉琦派一營人去收拾花榮那一羣人最後倒下的地方,再三交代了,凡是還有一口氣的,統統都帶了回來診治。劉琦不明所以,看高強也沒有詳細解釋的打算,便即分派手下過河。
那邊官兵大隊一路推過去,花榮組織起來的小小斷後隊已經灰飛煙滅,連一個能用兩條腿站起來的人都沒有。但這一陣阻遏也不是沒有效果,梁山的船隊趁着這一點功夫,已經大都劃離了岸邊,只是這一撥嘍兵都是花榮一手帶出來的老萬營,眼見岸上花榮親身斷後生死不知,衆嘍兵往往痛哭失聲,咬牙切齒,划起船來也不那麼得勁,有的甚至還要將船隻向回劃,要去救回花榮。
這時就現出梁山在水軍大規模作戰上的欠缺來了,平素這水軍都是三阮兄弟的天下,宋江幾乎無法插手,現在三阮一個不在,連個能指揮船隻的人都沒有。話說回來。專業的水軍大都被阮小七帶去伏擊史文恭去了,現在這批人能開動船隻已經是仗着常年在水泊裡討生活所練出來的水性,要想如專業水軍一樣如臂使指,談何容易?而大衆對於是先行撤退還是回頭救援花榮的意見不統一,又給這種混亂雪上加霜。
李孝忠一鼓作氣推平了花榮那一夥,顧不上查看敵將死活,揮軍趕到岸邊,一見賊船大多離岸不遠。心中大喜,喝道:“一石五斗力弓箭手近前,換火箭,十息爲限!”
宋江在船上,遙遙望見花榮倒下,正是心痛無比,如同失了一條膀臂,聞聽岸上官兵要放火箭,嚇的他渾身一激靈。高強給他地天書之中,也曾說及火箭的用途。水戰之中弓箭爲先。火攻又是水戰的必修課,這火箭當然是水軍的剋星之一了,理論上如果有足夠的火箭的話。任何水軍都只有燒沉水底的份。
眼看自己有望變成梁山泊底的魚食,宋江大急,跳到船頭喝令:“桅杆吊起五盞燈籠,全軍隨我轉進!”夜戰之中,也只有用燈籠指揮全軍,宋江這燈籠一掛出去,沒頭蒼蠅一樣地船隊立時找到了方向,紛紛向他的座船聚攏過來。
不過這燈籠黑夜中醒目無比,官兵的火箭也有了方向,李孝忠眼快望見。當即喝令所有火箭盡向燈籠亮處射去。那時的火箭已經有了改進,雖然還是用弓弩發射,但前端的引火物則換成了火藥,而高強所部的火箭更有一種新發明,乃是雙層引火物,內用火藥,外用油布囊着猛火油,發射時先引着了火藥的引線,而後射出。一經爆炸,那燃着的火油四處飛濺,中木木着,中肉肉爛,最是厲害不過。招討司這支兵馬成軍不久,新款火箭並沒有大規模生產,只是先造了二百支試用而已,都被李孝忠一股腦兒放了出去。
宋江被這輪火箭燒的雞飛狗跳,那艘座船沒一會就被點成了一盞大燈籠,燒的亮堂無比。有親兵拿盾牌護着他和吳用換了座船,再升起燈籠來,不一會又被燒了,如是者三,換到第四艘座船之後,大隊才離開了官兵弓弩地射程之外,在水上大致整成隊形。
到這時宋江才驚魂甫定,眼睛望望岸上,心中叫苦:“看這架勢,衙內必是惱我地很了,叵耐吳用這狗才,害我至此!”回頭去看吳用時,卻見這個智多星雖然狼狽,卻還故作從容,登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罵道:“我把你這狗頭!定要用什麼錦囊妙計,山寨大舉出兵攻打官兵,說什麼殺的官兵怕了,那時招安方見氣度!如今折了花榮,並許多兵馬不算,朝廷必然小覷我梁山,務要限期剿滅於我,哪裡還有招安?”越說越惱,操起刀就砍吳用。
吳用吃了一驚,已然料到宋江必定惱怒,他正在肚子裡想說辭,卻沒料到宋江徑直抽刀來砍了。好在身有武藝,兩柄鐵鐗還在身邊,慌即招架,十字交叉擋住了宋江一刀,口中叫道:“哥哥勿惱,此事卻有轉機!”
宋江一聽還有轉機,這時候他是心如火燒一般,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也是好的,便即住刀不砍,瞪眼道:“有甚轉機?適才你捉了那閹人監軍,說道乃是招安地憑仗,卻也罷了,如今這人都被官兵救了回去,反折卻我花榮賢弟,便如何說?”
吳用擠出笑容道:“哥哥,想那監軍身份非同凡俗,卻竟被我拿了,即便被人救回,傳出去豈不丟臉?若然朝廷知曉了,更要降罪。彼心急立功,我若派人送信給他,說道我梁山情願招安,將這一樁富貴拱手送了給他,豈不正中他下懷?此人要貪這一樁功勞,必是有求必應,他在朝中又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於我山寨招安大事大有裨益。哥哥,作兄弟的這番心思可不會錯了吧?”如今被官兵連殺幾陣,吳用也沒了底氣,什麼殺的官兵人死馬倒、夢裡也怕的話,再也不提了,一門心思只往招安路上靠。
宋江聽時,心下也轉開了念頭:幾番出兵,衙內那裡定是惡了,怎生要博他歡心纔好?前次衙內命我設法說服山寨招安,我苦無良策,好容易吳用這狗頭也願招安,卻是正好。將山寨都招作官軍,衙內那裡也是一場功勞,我宋江也好求個前程。今番有這太監作頭面,衙內不必爲招安這件事擔上干係,卻是恰好。
他心中想罷,便即收刀,作色道:“兄弟,非是作哥哥的不看兄弟情面。實是今番兄弟擅作主張的差了,奈山寨軍法何?今番前罪寄下,且看招安如何,若還不能濟事時,兩番齊罰,定斬不饒!”吳用慌忙謝過了,暗地抹一把冷汗。
宋江出了船頭,望見岸上燈火依舊亮着,衆官兵眼見梁山軍逃到水上,無法追趕。兀自在那裡鼓譟,周圍的嘍兵卻也不開船。風中傳來隱隱的泣聲,宋江知道這都是在哭花榮的。想想花榮親身斷後,以死相報。再想想自打清風寨以來,花榮破家爲他,落草爲他,入囚車爲他,上陣殺敵爲他,一點一滴地好處,俱都涌上心頭來,宋江心中一酸,二目眼淚直流,叫一聲:“我那花榮賢弟呀!”這倒純是出自真心。花榮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怕更勝過親生弟弟宋清。
他這一哭不要緊,原本是偷偷哭泣地嘍兵們大放悲聲,那些不怎麼流淚的人也都跟着哭了起來,幾千個大老爺們在水上齊聲痛哭,什麼腔調都有,水上傳出老遠去。
宋江哭了一會,心中悲痛稍減,卻見衆嘍兵越哭越來勁了。心說這還有完沒完?又大力哭了兩聲,猛然大叫:“花榮賢弟,你英靈不遠,哥哥來尋你了!”撩起衣襟就往水裡跳,旁邊吳用趕緊攔腰抱住,船上衆人也都圍過來解勸,也顧不得哭了。
一番做作,各船也次第收聲。這當兒前面一些船隻被燒落水的嘍兵也游回了船隊,大家默默升起船帆,划槳開船,慢慢向水泊深處的梁山行去,至於後隊的武松和阮小七那裡,先時已經派人去傳訊給他們,讓他們繞道回山了,料想官兵沒有水軍,總是追趕不上。
水上那些中箭着火的船隻有些兀自烈焰熊熊,戰況卻已經完全告終了。高強過去安撫了一下楊戩,見這太監在春水裡凍了半天,面青脣白,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當然也可能是他不知道如何向高強交代自己被俘的事,索性不說。
高強見了他這模樣,心中自是大快,想想花榮這樣地好將,朝廷不能用,將其逼得落草,自己建立梁山軍,所爲地正是招攬這些草莽英豪爲國家出力。眼看梁山的招安已經現出曙光,花榮便可爲自己所用,卻白白死在這裡,還不都是拜這個死太監所賜?凍你一場,還是輕了!
他隨口安撫了楊戩幾句,掉頭又去看李孝忠打掃戰場,忽見劉琦匆匆趕來,身後擔架上擡了一個人。高強心中一陣喜歡,遮莫是花榮還沒死?
但見劉琦到了面前,將那擔架上的人送給高強過目,這人面目英挺,不是花榮是誰?高強先是一喜,卻見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也不知活不活的成。問劉琦時,他卻搖頭:“衙內,這便說不得,戰陣中傷本是尋常,能不能熬過來全憑各人底子和運氣。若說這花榮,適才小將驗過,周身足有十七處傷,最重者三處,一處箭傷穿過右大腿,此處中箭在先,中箭後這廝兀自要戰,創口掙的大了,流血不止;一處箭中腹部,看情形已經深至臟腑,卻好似未在致命處,眼下血已不流了,另一處是背上被人刺了一槍,虧得甲葉嵌着,不曾刺的深了,入肉也有寸許。這人一身鎧甲倒是好的,也已經射的稀爛,周身直如刺蝟一般,卻大多無事。”
高強聽了,不由得咋舌,怪道古代戰士都得披甲,這玩意有沒有真是大不一樣,看看花榮被射成這般模樣,居然還沒死掉,這一副鎧甲不知救了他多少條命了。再想想歷史上岳飛帳下勇將楊再興被射死在小商河中,死後屍身火化,撿出來兩升箭頭,可見這重甲對於弓箭的防護力着實驚人。
不過看花榮這模樣,就算眼下不死,大概也熬不了多久了。高強看了只得搖頭,一邊的燕青見狀,便道:“衙內,可是要救活這人麼?小人卻有一個人在此。”
高強便問,燕青笑道:“那人乃是建康府人氏,喚作安道全,人稱他作神醫,說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人若中傷,只需當時不死,到了他手上,必然轉醒,最是靈驗。”高強一聽,忍不住要笑:我當是誰呢,顛倒還是熟人!這安道全地醫術,水滸上說地神乎其神,徵方臘死了那麼多人,和他沒有隨軍大有關係,看來此人堪稱中國版外加男性版的南丁格爾,擅長的是戰場救護啊!
神醫云云,當然是以訛傳訛,古代醫術屬於隱學,老百姓不大懂得,見人醫好了病便喊神醫。不過高強再一細問,才知道燕青和這個安道全卻不只是聞名而已,基本上這安道全已經算是應奉局地人了。
原來有宋一代,這醫療服務已經漸漸開始市場化,汴梁城裡有一條街盡是藥鋪,喚作金紫藥鋪,並不是說這些藥鋪都有官職,當時朝廷也用醫官,醫術高明身份尊貴者許穿緋衣,專給皇帝看病者稱作診御脈,更是許穿紫衣,稱作翰林金紫醫官,一應都稱作太醫,同歸翰林醫官院管轄,太醫院也是有的,卻不管治病,乃是官辦的醫學教學機構。
應奉局仗着御前供奉的名義,各地大小官吏都不得插手,這生意是越作越大,燕青就把主意打到這醫藥上頭,首先就想弄些日常合用的藥劑來,想辦法合成成藥,便於販賣。合藥須用醫師,這位安道全身在建康府,名頭傳揚東南各路,燕青就派人去請了他來,軟硬兼施,要他主持成藥的開發和製造,眼下這人乃是在杭州府,據稱已經研究出了六味地黃丸、龍虎人丹等好幾味成藥。
高強忙叫他即刻派人去請安道全來給花榮治病,杭州到此幾千裡,縱然日夜兼程,也須十幾日方到,遲恐不及。轉頭又去看花榮的傷勢,劉琦之前已經命人給他作了簡單的包紮,身上大多傷口都已經不大流血了,只有腿上的箭傷傷口複雜,難以包紮,那血還是不斷地滲出來。
高強一看這可不頂事,便想起以前所見過的止血帶來,那是個橡皮空心管子,拴在身上會自然收緊,便能止血。這時代當然還沒有橡皮這玩意,不過卻也可以替代。高強便即吩咐人取牛筋來,淋溼了將花榮地大腿上端紮緊,而後用炭火烤一烤,那牛筋一干便即收緊,眼看血漸漸流的慢了。
衆人圍在那裡看高強指揮,見效應甚爲顯着,一時都歡呼起來,圍攏來給高強大唱讚歌,高強洋洋得意,心中卻有些遺憾:可惜這裡是河北,不是南方,否則弄些椰子來,本衙內從看過的電影裡面偷師一招,給你們表演一下吊鹽水的本事,管教你們一個個眼睛都掉下來,當場改口叫我高神醫!只是可惜了,花榮這樣流血,如果能吊鹽水的話,生還之數當可大增,如今只好看他的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