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議定,宋江想起阮小七的記掛來,便將朝廷須得廢止括田所一事說了。
這件事朝堂上已經有了算計,蔡攸等人拋出杜公才作替死鬼,括田事務已經陷於停頓,再加上梁山左近州縣的括田官吏都已經被殺的乾乾淨淨,這括田所早已名存實亡。而梁山一旦按照這個辦法招安了,梁山軍的士卒多有與括田所結下深仇大恨的,哪裡能容他再出來害民?因此朝議已經有徹底取消括田所的建議,燕青在這點上一口答應,毫不爲難。
這麼說來,除了吳用之外,梁山衆人的要求也都得以滿足了,宋江等人歡欣鼓舞,吩咐又排酒宴慶賀,請了山寨衆頭領濟濟一堂,比昨日更加熱鬧幾分,燕青自是應酬無礙,又弄了個大醉回營。
第二日燕青下山,宋江引領衆頭領直送到金沙灘上,又取了金銀若干相贈。燕青辭而不受,諄諄以謹守營寨,等候招安詔書爲要,宋江自然沒口子地答應。
目送着燕青所乘的一片風帆在水面漸漸遠去,宋江這纔回轉山寨,吩咐衆將回去打點行裝,清點人員兵器財物,林林總總都報了上來,以待招安時用,並即日起禁止山寨衆人下山一步,乃是爲了防止有人想撈最後一票,趁着快要招安了,下山再去作買賣。
在岱嶽廟中商議招安事項時,高強爲此再三告誡宋江,一旦招安之事公之於衆,必須要看好手下,不許一人下山,他可不想象亮劍裡面那樣,因爲一兩件小案子把一個即將招安的山寨給毀了。
這號令通傳全山,卻愁煞了一個人。誰呢?軍師吳用。
之前他已經派了小童下山去,經蕭讓的手送信給楊戩,要這監軍速速拿出招安的條陳來。那時憑他軍師的令箭自可出入山寨。可宋江這道命令一下,這山寨可就不能出入了,那個小童縱然得了楊戩的回書,要如何送上山來?只恐瞞不過旁人的耳目。
這還是之前下山的人回山,萬一接到楊戩的回書之後,再要吳用派人或者自己下山,那便如何?只急得智多星在自己房中團團亂轉,思前想後。忽地想到:“山寨四面皆水,若要泄漏人信,須是水軍方可。水軍阮氏兄弟皆我素交,倘以言語動之,不難私放。”
又想了片時,便向水軍寨來。那水軍大寨立在金沙灘邊,方圓數裡之地,半水半旱,水面上能停數百條戰船,乃是梁山地要緊去處。阮氏三雄在此守把。
吳用到此。三阮聽說,一起出迎。吳用只說舊日劫應奉綱時,也是他前去說動了三阮兄弟。如今山寨招安在即,心有所感,想要尋三阮兄弟痛飲數杯。三阮多是直腸的漢子,見吳用說起舊事,一時也不提防,自歡喜將吳用讓到帳中,擺起酒宴來。
吃了幾杯酒,吳用便用話語將周遭的小嘍囉都給遣去了,帳中只三阮在,便問起水上巡哨之事來。阮小二便道:“軍師。今番宋江哥哥號令當真嚴密,即日起嚴查水面,不叫一人下山,並往來商船都不許出入”必須得宋江哥哥令箭方可。”
吳用笑道:“事關重大,原當如此。只是我有心腹人在外公幹,卻不曾得了宋江哥哥令箭下山,如今不能回來,如何是好?”
阮小七便笑:“軍師哥哥的心腹人。有何干系?況是宋江哥哥這條令出之前下山的,終不成不許他回山了,哥哥只管放心,此人回山時,俺自去接應他上山便了。”
吳用便謝了。又吃幾杯酒,忽地停杯長嘆一聲,面有愁容,三阮不解其意,便即動問。吳用道:“想你我兄弟,自從劫了十萬貫應奉綱上山,又火併王倫,晁蓋哥哥坐了梁山之主,至今忽忽數年,兄弟們在a,寨逍遙,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無人管束,何等的快活?不想如今卻要招安,去作那官兵,想想人生際遇無常,因此感嘆。”
三阮都是粗線條,哪裡來許多感嘆?不過想想要作官兵,那可是一直都敵對的一方,心下卻都有些迷惘,阮小五脾氣暴躁,便罵罵咧咧起來,不過他自己都不曉得罵的什麼。
阮小二較爲穩重,便說此乃山寨大事,宋江哥哥也是爲了衆兄弟好,作賊作一輩子,終究不是了局,招安成了官兵,有皇糧可吃,又可善終,還是道理。
吳用佯作點頭,見阮小七在一旁低頭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有意道:“七郎,你待如何說?”
阮小七將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頓,抹了一把嘴,粗聲道:“軍師哥哥,適才你也說來,當日我等八人劫了應奉綱,後來事敗上了梁山。如今六人在山,白勝兄弟雖是被官兵拿了,咱們派人打探過,大名府大牢裡也沒虧待了他,招安之後好歹得赦,兄弟終究完聚。只有晁蓋哥哥,好生仁義,卻在飛虎峪被那史文恭一箭射死,小弟兩年來只思報仇,前次李家莊情願斷後,埋伏弓弩要射死那廝,卻終究不成。如今山寨招安,那廝見作官兵,眼見此仇終不得報,小弟心中怎不着惱?”
吳用心中暗喜,既然有這心思,便可下說辭了。一面卻道:“賢弟,這也是命數使然,那史文恭英雄了得,賢弟水上無敵,這平地上非他手腳。況且往後大家都是官兵,若是相殺,便犯了軍紀,那是要殺頭地!”
他不說不要緊,一說之下阮小七便跳了起來,將一個酒碗帶得摔在地下,跌的粉碎,罵道:“史文恭雖是了得,人說他河北槍棒第二,莫非我便怕了他?若不看宋江哥哥軍令,並山寨義氣份上,我帶幾個兄弟下山去,摸到他面前,好歹搠他十七八個透明窟窿,割了首級來祭奠我晁蓋哥哥英靈,那時招安方得快活!”
他罵的痛快,阮小五也跟着罵兩句,阮小二怕事。只叫他們莫嚷。吳用一旁見了,心知火候差不多了,當即又長嘆一聲:“我又何嘗不想爲晁蓋哥哥報仇?只是眼看山寨招安在即,宋江哥哥又不許一人下山,有心也是無力。”
三阮這幾個,自來對吳用服氣,願聽他話,當初被他一頓言語說的鋌而走險落草。如今聽他話中意思,好似有除掉史文恭的計策。阮小七性子最急,便道:“哥哥,你若有計策去除了那史文恭,小弟情願效鞍馬之勞!”
吳用假意道:“怎奈宋江哥哥軍令甚嚴,山寨一人不許下山?”
阮小七已經入了港,拍着胸脯道:“哥哥放心,宋江哥哥雖有號令,這水面上只是我兄弟說話,多了不敢說。泄漏一兩條小船。神不知鬼不覺,又有何難?”
阮小二吃了一驚,忙來拉兄弟。被阮小七把袖子一摔,嚷道:“大哥,你便是持重,難道不記得晁蓋哥哥慘死,屍首分離?再者,宋江哥哥這道號令,無非是不許兄弟們下山去作買賣,我是去爲晁蓋哥哥報仇,也不算違了號令。這水寨中之事,只消你我兄弟不說。誰能知曉?”
吳用見火候差不多了,這才道:“實不相瞞,前此我差人下山,便是爲了這件事,眼見山寨招安在即,不趁此時幹了這事,更待何時?既然三位兄弟都念着晁蓋哥哥的好處,這件事少不得要請三位兄弟相幫一二。”
阮小七和阮小五聽了大喜,沒口子地答應。阮小二滿面憂色,卻當不得吳用拿晁蓋作幌子,又拗不過兩個兄弟,只得答應了。
吳用見言語奏效,打通了這條路,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又再喝了幾杯酒,反覆告誡三阮須得謹守此秘密,不得傳於他人之耳,宋江的軍令可不是擺着好看的,三阮自然答應。當下吳用自回本寨去了。
過了兩日,那書童從鄆州回來,說道楊戩已經知了此事,只說梁山招安無妨,但不可從招討司招安,須得設法將這次招安給攪的不成樣子,他纔好再來招安。
原來楊戩得了蔡京的意旨,只要拉攏宋江,苦於這事不能假手他人,更不可留下書面證據,必須要讓他和宋江有機會單獨見面商談纔可。他想來想去,只有他楊戩自己上梁山去招安,才能達到這個目地。
原本招安一事已經指令招討司全責進行,楊戩身爲招討司地監軍,若是充任使者上山,也無不可。哪知接到吳用的消息,高強那裡竟然已經搶先一步派人上山去了,楊戩這下可就抓了瞎,他若是現在再上山去,宋江那裡還把高強當作大靠山哩,說不準翻臉說他沒有招討司的信牌,不是正牌招安使者,根本不許他上山。其實楊戩若是膽子大些,就親自闖一闖梁山,加上吳用的配合,也有可能見到宋江,但這廝常年身處宮中,哪裡是把腦袋拴到褲腰帶上幹這種事的人?上次一時輕敵冒進,落到吳用手裡,若不是張順從水底鑿船相救,險些兒把命都送了,今次無論如何不敢以身犯險。
於是,只得命吳用設法把這次招安給攪了,一面從皇帝設法求一紙手詔,那時纔敢上山再談招安之事。
吳用這可犯了難,好嘛,按照楊戩的如意算盤,又要讓高強這次招安不成,又要留下他日楊戩親自來招安的餘地,這中間地分寸如何把握?想了幾日,不得要領。
這一日,山下酒店忽然傳了消息上來,說道朝廷招安詔書不日即下,招討司先派人齎了御酒並許多牛羊肉食前來犒軍,並行撫慰梁山士卒。吳用接了這個消息,心中不由得大喜:正愁無法可想,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忙即飛奔到山下水寨,正撞着阮小七在準備船隻去接官使,吳用慌忙將他拉到一旁無人處,低聲道:“兄弟,這使者可不能叫他平安上山來,我那計策還不得萬全,若是現下招安,豈不是無法爲晁蓋哥哥報仇了?”
只因先前受了吳用的唆擺,又漏了一次他的人上山而不報宋江,阮小七在這件事上已經聽了吳用的擺佈,見他這般說,也覺有理,卻又擔心壞了山寨招安大事,以此猶豫。吳用便道:“兄弟,我教你一個法子,只教拖延些時,卻不必壞了山寨招安大計,宋江哥哥縱然知曉,也不會重責於你,至多杖責幾下。”
阮小七見說,便應了。當下領了吳用言語,阮小七點起幾條船來,並數十名心腹水軍,搖到水泊邊酒店,見有數名官兵,一個面生虞候領路,身後堆着酒食,那幾個官兵捧着幾個盒子,畫得五彩斑斕。
阮小七上前通了名姓,那人取出招討司的信牌在手,自稱是招討高強帳前牙兵虞候朱武,奉命前來犒賞梁山衆頭領,所齎地乃是御賜美酒杏花春,並豬羊各百腔,牛十頭。
阮小七驗過信牌,便請朱武等人上船。船到中途,阮小七暗暗遣人去拔了後艙的攔子,一股水翻滾着漫上來,頃刻已經沒了腳面,原來是他預先將後艙積了兩艙水。
阮小七大叫一聲:“不好,船漏了!”慌即帶了衆人去將朱武等人送到別個船上,吩咐先望大寨中去,自己在這裡修船,不久便來。
望着前船去的遠了,阮小七命人將船中水掏了乾淨,吩咐:“取御酒我看。”
一旁水軍小嘍囉將御酒取了來,阮小七便道:“自來吃了許多酒,不曾吃過御酒。聞說這酒乃是河東府所出,去年東京萬國博覽會上得了金牌,一等一的好酒,今番卻要嘗上一嘗。”便拍開封口。
杏花春酒便是汾酒前身,最是香醇,與宋時地薄酒大不相同,阮小七這一拍不要緊,當時一股酒香泛將上來,一船人都有些醺醺然。阮小七生平好酒,聞到這股酒香來得蹊蹺,只勾得肚裡酒蟲大動,暗道:“軍師這番差遣,倒便宜我快活一遭!”
也不及取酒具,徑自就着口喝,那一瓶裝得半斤酒,不一刻都教他喝了去。阮小七隻覺得氣力甚大,渾身發熱,叫一聲“好!”又開了一瓶,吃地口滑,連吃了四瓶。
自覺吃的有些量了,也眼看見身旁衆水軍都在那裡眼饞,肚裡尋思:“這件事雖然是軍師哥哥的計策,卻不到得被宋江哥哥知曉,須得叫他們不得泄漏方好!”便笑道:“這酒果然是好,我諒你們也沒吃過,且取瓢來,分與你等都嘗一嘗。”
那幾個都是阮小七的心腹水軍,見阮小七這般說,歡天喜地,依言取了瓢來,將餘下六瓶御酒都開了,大家你一瓢我一瓢吃地快活,不一會便將十瓶酒吃的乾乾淨淨。
等到吃完了,阮小七打一個酒嗝,卻道:“吃了犒賞的御酒,山寨衆兄弟卻都沒的吃,怎的好?”
衆人面面相覷,有一個機靈的便道:“船頭有一罈白酒在那裡,衆兄弟平日也吃的慣了,他們又不曾吃過御酒,倒敢將這村釀白酒只作御酒一般滋味,也未可知。”
阮小七原要這話,便應了,吩咐衆人將那壇村釀兌進御酒瓶中,依舊原樣封好,號令拽開棹槳,飛也似地望山寨來。
比及到時,那廂宋江已經命人擺下酒席,爲來使接風,並犒賞滿山嘍兵,只等御酒開席了。見阮小七到了,宋江埋怨幾句,命將御酒送上來,阮小七一身酒氣不敢上前,阮小五帶人將酒送了上去。
宋江命人打開了,傾在盞中,又命分與衆頭領,端起酒盞來正要祝酒,忽然聞見那酒卻似平日喝慣的村釀彷彿。他湊上前去聞了聞,正自驚疑不定,一旁劉唐已經叫了起來:“什麼御酒,分明是村釀水酒!”
雷橫隨即也叫:“與我水泊邊薄酒一般無二,只把來說是御酒,欺我梁山無人乎?”
一時間衆人都鼓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