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這些日子來在蔡府上下進出自如,至乎與蔡京之間詩書酬答唱和,幾乎被蔡京當作忘年交一般,閤府上下都叫他作十一郎,當作蔡京的子侄輩一般看待。
今日得了這信,燕青算算日子,大約汴梁宣召蔡京入京的聖旨也該到了。他當即命人將時遷找了來,問道:“衙內命我探明哲宗實錄所在,以便行事,如今可有成算了?”
時遷自從跟了高強,一直在石秀手下辦事,藉着他雞鳴狗盜的功夫,多次大顯身手,如今也已竄名軍籍之中,作了一個虞候,卻是虛職。有道是,居移氣,養移體,別人當了官過上好日子以後,多半是吃的肥頭大耳,白白胖胖,這鼓上蚤卻仍舊如往昔一般的精瘦枯乾,只有兩撇老鼠須比以前油亮了許多,稍有幾分神采。不知道的人倘若見了他這德行,多半要暗地說一聲爛泥扶不上牆,天生的賊骨頭坯子,孰不知時遷幾乎可以稱爲高強手下行動組中的第一大忙人,如今他自己出手的機會日漸減少,卻擔負起了訓練新人的職責,整日也不得休息。此番來到杭州的,便是他所率領的一個小組。
見燕青問起自己的任務進展,時遷忙道:“小乙哥,實不相瞞,這蔡京老兒委實不比凡俗,人雖貶謫到此,身邊高人異士盡多,輕易不得近前。小乙哥也曾叮囑小人,縱使急切不得行事,也須潛藏形跡,不得叫對頭起了警戒之心,因此孩兒們窺伺多日,雖已大致探明瞭哲宗實錄的所在,卻難知備細。”
燕青問了,知道這哲宗實錄多半是藏在蔡京府第後面的一座小樓之中,這些日子來蔡京與其門下客強端明等人幾乎每日都要去那裡,一頭扎進去便是一整天,想來能讓他們如此大費功夫的事情。也只有哲宗實錄這一件事了。只是這小樓之外院牆甚高,內外又常有各色人等巡視,有的穿着蔡京家人的服飾,有的則是各色官民人等的打扮,在時遷看來,多半都是蔡京那邊擔任警戒任務之人。這些人中着實有些耳目靈敏的精細人,若不是時遷手下有最新地望遠鏡助陣,得以從遠處窺伺。恐怕連現在的這些情報都還得不來。
燕青沉吟道:“似此說來,九分是了。今日蔡京特地命人來請我,必是與他返京之事有關,待我親自去看個究竟。”時遷不放心,也扮作應奉局的行走,跟着同去。
蔡京的門戶原是燕青進出慣了,到了門前自有人上來奉承,牽了馬過去,燕青攜着時遷一路進去,見了人隨手打賞。那些下人個個笑容滿面。打老遠就喊“十一郎”。
燕青當先而行,進了中門,時遷在他身後一扯後襟。手指向左前方一指:“小乙哥,這堵高牆之後,便是那小樓所在。”燕青循聲看了一眼,果然一堵牆高高聳立,女兒牆都比別牆高些,那牆下一扇月門緊閉,幾個家人守着,卻不似餘人那般見了燕青奉承,隔老遠地只作不見一般。卻看不見內裡的情狀。
見了這些,燕青情知是了。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裡面迎出一個人來,卻是蔡京幼子蔡絛。此人與燕青打交道最多,笑語幾句,便將燕青引到後院蔡京日常居停之處,謂之覺桂堂,堂前列植桂花樹,八月香飄四溢,於此最是樂事。
燕青進得堂來。見蔡京正立於窗前,臨窗遠眺西湖景色,對他進來似有不覺。燕青這些日子來與蔡京混的熟了,知道此老心機深刻,往往從未見面時就會營造氣氛,引領會面的進行,這不過是他的一貫伎倆而已,便即站到蔡京身後,也在那裡看風景。
要說蔡京這快雪堂設立地地點倒真不錯,正面對三潭映月的湖心島,左邊雷蜂塔,右邊一道白堤,其上六橋依次而起,頭一道便是斷橋了。此時已是深秋,堂前柱花早凋,但秋日別有一景,天高雲淡,叫人看了心境頓開。
蔡京默立半晌,忽然道:“小乙,你可知老夫爲何獨置第西湖麼?”
“恩相先人墳塋在此,祖宗遺澤流惠後人,門中子弟多貴,因此恩相甚愛杭州山水之美,置第於此,以爲退身之計。”蔡家置第杭州,始於蔡京的父親蔡準,只是一開始選址並不在此,直到蔡京崇寧元年謫居杭州時,才遷到這鳳凰山下的新址。
蔡京聽燕青說的甚好,一聲長笑,轉過身來,白皙的臉上連皺紋都在笑,舉起手中之物,向燕青示意道:“小乙,且看這物如何?”
燕青看時,乃是一枚玉環。燕青乃是生長於豪富之所,後來又跟隨高強辦應奉局,廣招湖海商旅,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這玉環一看便是和田白玉製成,當時河西走廊在西夏的控制之下,往來貨物都要看西夏人的臉色行事,這和田白玉產自天山南麓,在中原已經是難得見到,況且玉質上佳,接在手中時只覺得溫潤沁人,觸手生溫,軟的好似隨時要滴出汁來,乃是一塊極難得的溫玉。
燕青稱讚兩句,還了回去,蔡京接過來,面有得色:“小乙論這玉、質,確實論地極當,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物乃是今上隨身之物,因老夫奉旨編成哲宗實錄,今上付與使者,隨恩詔一同賜予老夫,你可知此乃何意麼?”
燕青早已知曉,也知道蔡京料定他已經知道,不過蔡京既然要這麼做作,他也就應承道:“恭喜恩相,環者還也,今上想念恩相,囑咐早還京城,想必將要大用。”
蔡京點頭,臉上掛着微笑,細長眼卻眯縫着看燕青,右眼上架着那副單鏡片,看上去着實糝人:“小乙,前此你家衙內對老夫或有誤會,多半也是見老夫貶謫,生怕壞了他地前程。如今老夫不須他之力,也已經有望起復了,敢問你等可還能爲老夫盡力否?”
在蔡京這麼逼人的眼神下面,能鎮定自若的人怕沒有多少,但燕青絕對是其中之一。他微微一笑,躬身謝道:“衙內之事。小人豈能知之……”
剛說了一句,蔡京截道:“非也!老夫問地,不僅是你家衙內,也問你燕青,縱然你家衙內執迷不悟,老夫得你燕小乙相助,亦足慰平生矣!眼下老夫行將大用,今番若是起復。朝政盡在我手,以你燕青之才,有老夫的提拔,十年之內可登宰府,豈不強似你在這應奉局沉淪下僚?”
此議當日燕青在杭州初見蔡京之時,便已經聽到,其時蔡京見到燕青也不過幾個時辰,縱然是有意離間高強的手下勢力,也足見其對燕青賞識之深。此際他即將復起,又提此議。換作尋常人。怕不早已感激涕零,大起知己之感?
偏偏燕青卻非常人,功名利祿於他只是浮雲一般。野心與才能如此的不相襯,而且是極爲特殊的才大志疏,對於一生汲汲於名利地蔡京來說,這人簡直就像是黑夜中的一顆明星那般耀眼,也更增他對燕青的賞識。
“燕青之志,在於江海,卻不在朝堂,恩相縱然有心提拔,怎奈燕青不堪造就?”
蔡京又看了燕青半晌,忽地嘆一聲。嘆聲中卻大有寂寥之意:“老夫平生閱人無數,樑士傑、高強,俱是我門下奇才,至於葉夢得,強浚明兄弟,程俱,也可謂一時文俊,只是如你這等人才,生平所見人之中。也只有前朝大臣、天下奇才張方平可以媲美。似你這等人卻不肯爲我所用,老夫百年之後,大事託誰?”
燕青沉默了一會,輕聲道:“恩相,天若生材,必有其用,顧不在恩相掌握爾。恩相縱橫一世,可曾聽過一句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這話乃是高強向他說起過,剽竊自清人趙翼,蔡京自然不曾聽過。
“江山代有才人出……”蔡京將這句話在口中咀嚼來回,驀地眼中精光大盛,逼視燕青道:“小乙,此句敢是出自高強之口?你把來說與老夫,敢是勸諷老夫順時知命,自行退隱,將這江山風騷交由你等小輩獨領?”
“詩便是我家衙內所作,卻只是平時論詩文的燕語而已。至於燕青此時說起,卻正有此意,方今聖主臨朝,恩相留下諸般法度,有樑相公和我家衙內承繼發揚,國事無憂,恩相何不安享朝廷恩澤,以全身後之名,何苦於暮年重出,再興波瀾,萬一不慎……”
燕青說到這裡,蔡京已是冷笑不止,把手一揮,喝道:“且住!小兒得志,胡言亂語!老夫入朝四十年,終不成到老還受你等小輩鉗制?既是如此,老夫倒要看看,這江山風騷,究竟誰屬!”袍袖一揮,轉過身去,高聲道:“送客!”
燕青望着蔡京的背影,不覺輕嘆了一口氣。在杭州這陣相處,燕青與蔡京之間相處融洽,倒有多半是出自天性,蔡京爲人文采蘊藉,多才多藝,博聞廣記,雖然年紀已高達六十六歲,又不似那等老冬烘學究滿口道德文章,一股腐氣逼人。偏生燕青也是這等人,一老一少結爲忘年交,那也不是純因爲奉命行事。
此時出言勸說,燕青倒是出於本心,他得了高強地計劃,已經料定蔡京此去必然無善了,似此一代名相,若是落得象元佑年間蔡確、崇寧初章惇那般晚節不保,誠然可惜。是以將這言語點醒,也是燕青的一片好心。怎奈忠言逆耳,即便蔡京心中也對這句話的意境才調賞識有加,不過出自自己晚年地勁敵高強之口,又是說他已經老邁不濟事,再是怎樣的智者,事到己身也不容淡然處之了。
聽見蔡京送客之聲,門外侍立的蔡絛搶了進來,伸手肅客。燕青苦笑,依舊行禮如儀。
回到樓外樓上,燕青便問時遷道:“適才到蔡府之中,你可看清了前後路徑?行事有幾分把握?”
時遷心說你老今天和蔡京說了什麼,才那麼一會就出來了,夠我看什麼路徑?好在他早已預備行事,沒事在鳳凰山上用望遠鏡看,周圍的地形進出路徑已經看過,記的爛熟。便道:“小乙哥,今番不比往常,若是隻有我時遷一人進出,若尋個夜黑風高夜,縱然是龍潭虎穴,我鼓上蚤也敢說來去自如。只是你要我去看了那什麼實錄的形制筆跡,要仿照着寫一篇,這卻難煞我時遷了,想我大字不識幾個,焉能分辨許多?”
此節燕青卻也想過,笑道:“此事不難,你潛入之後,給我帶幾樣物事回來,墨要一節,紙要一張,餘外不許妄動。要緊者,不可叫人看出你進出地痕跡,若是打草驚蛇,壞了衙內的大事,你可仔細了!”
時遷滿口答應,小雞胸脯拍的山響。說起來他還真不敢敗事,以高強現下在江湖上的實力,若是要趕絕了他,那當真是上天入地都無路可去。
算起來蔡京起身就在近日,時遷也不敢耽擱,當天深夜便從鳳凰山上潛到蔡京宅後,避過了來回巡視地諸多耳目,潛入那小樓之中,取回了燕青所要地墨和紙來。其中艱辛驚險之處,那也不必一一細說了,想蔡京秉政多年,又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身邊怎會少了奇人異士?縱然不象溫瑞安的小說裡寫地那麼誇張,什麼天下第七、八大刀王、七大神劍的,但他當初能在宮中毒死樞密使張康國,連一點證據都查不出來,門下客的身手豈是等閒,時遷之所以能自如進出,還得多虧了這幾年在石秀手下辦事的經歷。
須知高強來自後世,自然曉得情報工作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而石秀在他手下承擔了這方面的工作,縱然由於當時技術條件的限制,難以做到像現代的這“局”那“勃”的厲害,但在將江湖人士的各種伎倆進行專業化,使之適合情報工作這方面,石秀和時遷一道付出了極大地心力。例如各種小工具的改良,僞裝的進步,團隊合作的加強等等,都是遠遠超出了江湖手段的範疇,也才保證了時遷馬到功成。
有了抄寫哲宗實錄的筆墨,再加上有份參與編修的幾個人都不是無名之輩,聖手書生蕭讓號稱善於模仿他人書法,只需燕青弄來這幾人的手跡臨摹幾日,也就成了。難卻難在未睹原書,想要僞造一些章節竄入進去的話,只怕要露出破綻。
好在高強對此也早有預料,倘若能竄入僞章,作地天衣無縫,自然最好。倘若不能時,也可以另出一張,以蔡京的名義題些編修手記之類的,再加上兩首詩詞,不愁他不中計。
當下燕青擬了內容,蕭讓潛心鑽研了蔡京的手書,一筆一劃地寫就,紙墨自然都是用的與哲宗實錄一般的貨色,另有金大堅仿製了蔡京的花押,燕青特意囑咐,不要用坊間的什麼“斡林京字”,落到大臣們眼中都是大大的破綻。眼下蔡京謫居在家,又是奉旨編修,這東西是給皇帝看的,須得用他在中書文告上的簽押方可。
一切齊備,次日便是蔡京起身返京之期,時遷用兩塊木板將那張紙夾起揣好,就要再潛入一回,將這紙放進哲宗實錄中去。就在他轉身之時,燕青忽然想起一事,忙拉住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