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郭藥師已經上表請求內附,遼國這裡的外交障礙也 是遼東的真正內附,仍舊是一件相當麻煩的大事,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比收復燕雲更麻煩。
麻煩在哪裡?就麻煩在這一海之隔上。莫要小看了這區區百十里的海峽,就是這一道水,意味着兩地之間交流的成本大大增加,民間交往的難度比前倍增,相對來說,登萊與遼東之間的民風民俗、經濟發展程度等等方面,相距也就甚遠。不象燕雲和河北之間,在宋遼百年和平的日子裡,兩地之間過一條界河就能往來,只須守邊士卒稍有懈怠,那民間的交往就和互相串門差不多了,譬如高強手下的李應,作這門生意便得心應手,往來南北之間幾乎都沒出過什麼岔子。
雖說遼東的高級將領中,有相當部分都是高強派過去的,另外如大?、郭藥師等當地將領,也是較爲傾向於歸降大宋,尋個有利的靠山,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就會無條件地俯首稱臣,任憑大宋朝的文武官員擺弄。正相反,在這些從遼東多年的亂局中脫穎而出,掌握了權力和民衆的將領身上,無論是遼東人還是中原人,都體現出了亂世豪強的某些特質,說桀驁不遜或許有些過頭,但是萬萬不會象中原大宋的武將那 樣,甘心對於尋常儒生出身的大臣聽命效力。
正因爲深知這一點,高強此時纔會如此光火。因爲在商議要如何接收新收服的這片遼東土地時,竟然有些大臣以爲這是又一個功業唾手可得地大好機會,在那裡大放厥詞,說什麼遼東既然心向中原王化,便可以王化服之,須得如大宋朝文武定製,於各處設立州縣,釋郭藥師等兵權,招還中原安享太平云云。
聽了這等言論。高強氣得只想罵娘,要是真讓你們這麼搞,恐怕連花榮都得被逼反了,他就算不想反。也架不住下面的人情洶涌啊,豈不聞陳橋兵變事?那裡都是一些在人吃人的環境中搏殺出來的驕兵悍將,你想要用什麼王化去羈?他,讓他老老實實交出手中的權力。那不是在做夢嘛!
好在大宋朝縱然無人,卻也不是個個都如此~|?使過北朝兩次的人,聞言便出來駁斥。說道遼東雖請內附,然其地遠中國而近北虜,百姓亦是番漢雜處。民情不一。不可驟行中國州縣法。其實大宋朝對於這類新附之地也有成法可循。在西北推行了近百年的蕃部治理法,便業已證明是卓有成效。在歷史上甚至培養出了象李顯忠這樣忠心不二,萬里歸朝的番官將領,足爲明證。
官場中向來是守成易,破舊難,既然葉夢得說道有成法可依,衆大臣一見這辦法卻好,就算是搞出事來,那也不是自己負全責了,何樂而不爲?當即翻出西北六路治理蕃部的往來書卷法令,拉拉雜雜弄出一大堆所謂地“故事”來,從番官官職設置,到往來使節的級別,書札格 式,龐大的行政系統所牽涉到的方方面面,全部都有了成法可循。
說到派去宣諭郭藥師等人,接受內附地使者,原本高強是想要自己親自去走一趟的,畢竟他前後在遼東弄了那麼多手腳,有許多其實是見不得光的,先打一個前站的話,可以把話柄清掃一遍。奈何現今他已然是位高權重,隨着劉正夫向趙?地進言,樞密院和政事堂之間的事權正待理清,御史臺上下那些沒有逮到機會參劾他的御史們都是憋紅了眼,只要一找到他的岔子,弄好了黑材料,那定然是象一羣惡狗一般上來搶食,誓要將他這個竊據高位地無德佞臣撕個粉碎,以正綱紀,厲風俗。似此,叫他怎麼能前往遼東這塊飛地?
無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遼東這麼大片土地,又是地位特殊,尋常大臣也不好派去宣撫,總得是帶兩府職銜的纔好。過往的宰執大臣中,還在世地多半都是蔡京地死黨,如樑子美、林?、餘深、薛昂等人,趙?既已決意不相蔡京,這些大臣自然也都靠邊站了,現任地宰執大臣又多半不肯去位,只等着左相何執中一嚥氣,大家要重新劃分勢力範圍。於是推來讓去,就落到了執政班中地位最低,人也較爲寡合的宗澤頭上。高強自然是樂見其成,宗澤身爲一手執掌參議司地大臣,對於遼東的具體事務恐怕比他本人都還要清楚,由他擔任使節,再合適不過。
於是與燕青等人出使前後腳,宗澤也奉朝旨出京,以同知樞密院事帶遼東宣撫使,往遼東去宣撫郭藥師等人去了,成爲中國歷史上首任遼東宣撫使。其實原本按照西北成法,這職司應該是叫做經略安撫使的,可是高強一想到“遼東經略”這個字眼,禁不住就心裡發冷,宗澤偏偏也是象熊廷弼一樣,既有才而又不合羣的人,這口採不妙之極,還是改作宣撫爲好。
既雲建立宣撫司,那就不是宗澤一個人的事了,除了從各處官署與部闕待任官中抽調了大批人手之外,更從常勝軍調了韓世忠背嵬軍全 隊,總計兩萬五千大兵,戰馬兩萬匹,作爲新設宣撫使的直屬大隊。這兵威不是用來給郭藥師、花榮等高級將領看的,乃是用以威懾他們下面那許多千戶、百戶,所謂耀武揚威,也就是這個時候用
世忠這一部背嵬馬軍自可另派用場,因此將士家屬此番並未隨軍,仍舊是住在大名府左近。
燕青、宗澤之後,便是第三撥使者,依照宋遼之間的盟約,須得遣使往女真國去,曉諭他罷兵休戰,與遼國講和。這一回可就沒人來爭 了。衆大臣也不是一味地傻。起碼什麼地方有危險。他們的嗅覺可是靈敏地很。這女真國乃是新起地勢力,兵威強盛,又是蠻夷中地蠻夷。素來不懂禮義的。今番乍聽萬里之外地大宋朝要他們不可攻伐遼國,一旦受了刺激,指不定要作出什麼事來。到那時。使節不免就首當其衝了。
當然士大夫們慣於弄文。就算是不敢去。也能找出一大堆理由 來,?如說這女真是遼國屬國。雖然歷史上也曾朝貢中國。然而道絕百年,邦交不修。因此彼此交往既不好同遼國一樣用國書,也不好象對待奉大宋正朔的高麗國那樣用詔書。結果爲了這些東西吵了半天。末了竟有人弄出范仲淹作書答西夏國主元昊地舊例來,說是可以請國中大臣自己修書給女真國主。高強聽得直翻白眼。這件事他也是知道地,范仲淹爲此可是受了彈劾。怎麼現今卻成了可以依循地故制了?
末了還是定依西夏國例,往來用國書。以友邦論交,反正大宋朝周圍地國家都不大買他地帳。彼此間平等論交地話。君臣都還能夠接 受。至於使節。則是馬擴當仁不讓。以曾經在女真中行商經年,通曉女真言語風俗而中選。趙?御筆加了馬擴一個武功大夫銜。擇了良辰吉日。送他起程而去。
此時北地軍情瞬息萬變,兩路往遼東的使節自是爭分奪秒。好在一路上地水道運輸早已打通,宗澤與馬擴二使偕行。經汴水、梁山泊、濟水而出大海,在登州水師地引導下。一路直航旅順口,中間更不換船,又逢夏季南風盛時。端地快捷無比。
到了旅順口,那岸上武松業已接了信,率領部下黑風營將士列隊相迎。他與宗澤也曾會過。馬擴更是往來數遭。然而此時相見卻與往日不同。顯得分外親熱。何故?原來這般孤懸海外。又有軍紀約束不得隨意往來。雖然武松所部多半都是和尚兵。在中原甚少家眷地,但是畢竟是身在異鄉。若不是武松素得軍心。所部紀律又嚴,這幾年中不曉得會生出多少事來。作爲這批軍隊地主官,武松地肩上擔子可想而 知。
而今總算盼到了中原朝廷地宣撫使者,也就到了論功行賞地時候,就好比是近代中國內戰時期,南方八省游擊隊聽說“中央來人了”,那般歡欣鼓舞,確實出於至誠。而宗澤在歷史上恰恰是以善於統御雜牌軍著稱的,其個人魅力毋庸置疑,當下一一撫慰,再頒諭旨,諸軍都頭以上皆轉兩階,武松授遙郡觀察使,算是正式邁入高級武官地行列,士卒則多有銀絹犒賞,軍心登時大悅。
宗澤到了此間就不走了,此處乃是武松駐守,大宋人渡海而來的多半都在此間,安全和忠誠上都是全無問題。當下宗澤便在此間設立宣撫司,分遣使節告知遼東諸將,命他們約期來見,免得自己大隊人馬這麼浩浩蕩蕩開過去,弄出什麼誤會來就糟糕。馬擴地路可要比他遠了許 多,於是兩下辭別,他輕騎數十北上,往女真國中去了。
消息傳到各處,郭藥師等人盼這一天也是盼了許久,當初原本說要和女真夾攻契丹地,結果中原朝廷卻先攻燕雲,後又與契丹講和,弄得女真頗爲惱火,連番遣使來責問遼東諸軍地去向。今番好容易等到朝廷招撫使者,當即各率帳下精兵數百,來到蘇州關下叩關而入,直至宣撫司,拜見宗宣撫來。
當下宗澤站在堂上宣讀敕書,郭藥師封武泰軍節度使,加檢校少 保,同知遼東宣撫使;花榮封宣武軍節度使,亦同知遼東宣撫使,以下大?、徐寧、史文恭三人爲承宣使,去節度使一級而已,欒廷玉觀察 使,其餘各將授遙郡六任官及橫行諸班等武職官,原任千戶、百戶等職司仍舊,賜銀絹賞賜各有差。
其實宗澤在參議司這幾年,對於遼東地事務也不陌生,當初陳規率了若干參議人員到遼東管理屯田事宜,也是他首建其事,至於郭藥師和花榮等人這幾年來地所作所爲,他更是一清二楚,因此堂上見面之時,宗澤談笑風生,認起人來一個不差,說起各人地才幹所長,以及平生得意事來,更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郭藥師諸人心中本是惴惴。喜見中原宣撫竟是這般體察下情。大衆盡皆感嘆這一遭也不枉了,一體開懷謝恩。而如花榮、史文恭等中原舊人,這份心情更是極爲複雜。出生入死幾年間。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竟有人慾流泣者。
初時地激動過後,便是喜悅。當晚蘇州關下燈火通明。數十里連綿不絕。武松吩咐將倉庫中的酒肉盡數搬了出來。用以分賜將士和百姓,大大熱鬧一場。
大堂上又是一番熱鬧。不過這座位卻甚是有趣。當中是宗澤爲 首,而後郭藥師坐了上首。其後便是花榮,這並沒有異議。再往下地話。論官職該輪到史文恭,他是正任地承宣使。
忠從高強定燕京之後,敘功封爲果州團練使。比史? 階官。可是若論當初軍中地資歷,則史文恭離開大宋時又是韓世忠帳下營長。軍職比韓世忠還差了兩級,這老上級是不是要坐上座?
於是史文恭便不肯坐,定要韓世忠先坐,問題你一個人讓了也罷。後面大忭和徐寧都是承宣使。與史文恭都是同級,韓世忠若是坐了這位次,便將大忭也給壓過了。人家可不是舊時地軍中袍澤吧?
最終還是宗澤定案。說道此際乃是官署設宴。爲各位新任將官道賀。自當以現今官職爲準,私宴之中不妨論舊交。衆人方罷,便依照今日初封地官職來坐定,其實郭藥師等人素來不知大宋朝地官制,哪裡顧地許多?只是嘻嘻哈哈一團坐了便罷。
這遼東衆人新獲爵賞,看見大宋着實優待降人,深慶自己找到了一個好靠山,所飲地又是來自汴京地上好美酒,等閒也難喝到。故而不知不覺就多飲了幾杯。大家武人,酒後便有些口無遮攔起來,吆五喝六地在那裡耍拳行酒,宗澤在當中笑吟吟地看着,也不當回事。
忽然,張暉站起身來,持着酒碗走到堂中,先團團作了羅圈揖,叫道:“宣撫相公,列位大人,可否聽我一言?”
史文恭是他直屬地上級,登時呸了一聲,笑罵道:“今日大好的日子,你這廝莫要掉白,仔細回到營中教你吃軍棍!”餘衆轟地一聲,俱都大笑起來,紛紛跟着起鬨。
張暉漲紅了臉,連連擺手,好容易安靜了些,他便大聲道:“史大人說得不差,我們今日歸了大宋,大家得其富貴,小將感念君恩,亦無以爲報。想近年來女真逞強誇盛,幾千兵就敢起兵擊遼,如今打下煞大江山,也只得三萬多兵。我遼東現今兵馬七萬,糧草稱足,又有大宋爲後盾,如何不能與他爭競?依小將之見,我等何不去吞了大遼,再滅女真,至於高麗諸國,亦可一鼓盪平,爲大宋朝開闢萬里疆土,我等亦得一場大大的富貴,何其快哉!”
他這話一出,堂上斗酒笑鬧地聲音霎時安靜下來,衆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把眼睛去看宗澤如何反應。
只見宗澤微微一笑,神色一如平常,舉杯笑道:“爲將者當思進 取,某這一杯,便敬張刺史煞大志向!”說着一飲而盡。
張暉大喜,亦飲盡了,還要再說話時,史文恭跳了起來,指着張暉叫道:“好膽,竟敢去哄宣撫相公與爾對飲,且先來過某家這一關!”一面說,一面提着兩個酒罈直出堂中,一把塞到張暉懷中一個,棱着眼睛道:“你敢不敢飲?”
張暉雖是他地下屬,自家亦有兵力,平素大家也只作兄弟相待,如何不敢?當下接過酒來,咣咣咣幾口喝乾,酒水淋漓撒了滿身都是,史文恭亦在那裡仰頭痛飲,餘衆笑鬧拍手歡呼,堂上一片吵鬧之聲。
宗澤微笑着看着這些武將廝鬧,眼光卻是頗爲沉靜,緩緩從諸將的臉上掃過去,卻見花榮與武松俱都向他以目示意,郭藥師亦是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樣。
宗澤何等樣人,一看就知道張暉或許是個無心之人,但他這番話地內涵卻更爲深遠,單看剛纔大衆聽到他說話之後的反應,就可知此事在遼東諸將地心目中,絕非等閒笑語而已。當下心中已有了計較,又飲了幾杯之後,便佯作不勝酒力,離席而去。
等了半個多時辰,郭藥師、花榮、武松、大忭、韓世忠等五名現今遼東最高級別的武將,全都藉着各種各樣地藉口來到後堂,宗澤吩咐人倒了茶水,爲諸將醒酒,便道:“適才張刺史所言,不知諸將意下如 何?不妨直言,言者無罪。”
郭藥師和大忭新降,不敢先說話,便把眼光去看花榮。花榮微一點頭,遂道:“宣撫相公好眼力,此事果然干係不小,只因我兵鎮撫遼東之後,四方百姓紛紛來投,以故遼東區區之地,竟有十三萬戶百姓,勝兵七萬之多。然而北地貧瘠,田土所出不及江南,委實養不下這許多兵民,全仗着高相公曆年用錢糧接濟,才保得遼東不亂。然而兵力既衆,便多有人慾四出攻掠,取田地金帛子女以自肥,又可立功邀賞,近年來遼東不事征戰,諸軍無用武之地,多懷怏怏之情。”
宗澤皺起眉頭道:“似此說來,確乎可慮,然諸軍自有贍給,衣食無缺,何事須出擄掠?”
花榮苦笑道:“宣撫相公久歷太平,不曉得這北地民情,俗尚武 勇,剽掠之事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而以戰敗爲恥。如今我遼東兵力雄強,卻不向外征伐,軍士中多有怨言,道是我等軍將自有南朝富貴,卻不思他等身家全系軍中,一旦己身敗沒,無物留貽子孫。倘若只是軍士怨言,還則罷了,又有那一等女真人往來,俱都誇說他們攻伐契丹,掠奪得田土金帛無數,以此致富,我兵見了,如何能平?月來已有數起,邊兵擅自攻殺往來女真商隊,我等雖能彈壓,然怏怏者甚衆,萬一女真相機來勸誘,兵變者有之,倒戈者有之,某等憂慮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