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倉促卻又關係重大一衆金國將帥的頭腦也不得不冷靜下來。這一天的攻山折損士卒甚重餘下的將士體力上也損耗頗多要知金兵爲了成功包圍史文恭這股宋軍乃是事先分散潛伏在遠處乘着夜色急行數十里才達成了包圍圈此後又是整整一天一夜的激戰女真人再如何堅忍不拔終究也是肉體凡胎倘若在這時候遭到宋軍生力軍的側後攻擊縱使不敗也要損失慘重。
也不須如何計議衆人皆知目下最要緊的便是查明這股宋軍的實力後續還有什麼大兵纔好作計較。苦於黑夜之中難知其端倪只能望見一條火龍聽見無數馬蹄聲而已——金兵之中自有擅長伏地聽聲之能者不過這騎兵一旦上了千數憑你耳朵再靈也聽不清楚備細數目。
不能探明宋軍援兵的數目便無法全力攻山若是容山上宋軍休整一兩個時辰這一天的血戰豈不成了全無進展?衆金將你一言我一語正沒個定計忽然間婁室站起身來大聲道:“諸位孛堇自顧全力攻山便是宋軍援兵自有某來抵擋。”
繩果今日痛失兄弟心頭刀絞正是滿腹怨怒無處泄見婁室出頭當即喝道:“白日裡你誇下海口說什麼一戰攻克山寨結果折損了幾千士卒至今尚未取勝。今又說什麼前去抵敵宋軍援兵若是敵人勢大你如何抵敵?”
婁室向繩果拜了一拜低頭道:“今日之失。婁室難辭其咎亦不敢多言。只是宋軍悉其輕騎追我已被我一戰而敗花榮縱使能戰亦決不能用步兵一日夜行一百五十里。我料此乃宋軍昨夜脫逃的騎兵殘部而已故意虛張聲勢來攻我只須輕兵往逐便可。目下大計還是攻下這山寨始可從容應對宋軍餘部。”
若說這道理。金國諸將帥多半也能想到問題在於這說話的人婁室先是丟了黃龍府被俘後縱歸女真人仍舊能用他已經是體現了原始共產主義的優越性;如今雖說是設計殺敗了宋軍追擊部隊豈料區區數千兵馬守衛地山寨打了一天還沒打下來婁室身爲實際的策謀之人。其威信早已跌到了最低谷他的判斷自然也要打一個大大的折扣何況這件事關係重大也令衆人不敢心存僥倖。
一番爭執吳乞買亦拗不過衆意當下吩咐暫停攻山由婁室與其子數人合兵五千餘人。前去迎擊宋軍援兵指明瞭由吳乞買長子蒲魯虎爲都統婁室手中實際控制的兵力只有一個謀克兩百多人而已。婁室見己言不進亦有些黯然當下只無言去了。
金兵此次集結了過三萬兵力日間傷折四千餘又少了五千多兵三停中去了一停餘衆心意不齊也不能大舉攻山。這夜襲最是討厭。人少的一方反而有利人多了很容易自己人就打了起來故而衆金人只議定了先各遣些輕兵襲擾令宋軍不得休息待蒲魯虎與婁室那邊消息傳來再作定奪。
金兵攻勢驟歇山上史文恭等人立時便覺了一面重新組織夜間防守讓將士們抓緊時間輪班休整幾個統兵大將卻都聚到山寨高處。商議去留。
“統制我軍現尚有可戰甲士兩千四百人被傷者七百餘……”馬五肩上裹着白布那是一名衝上山頭的金兵留下的刀傷好在有甲冑護體。沒有傷到筋骨。一日血戰下來。這馬五的語調居然還是慢悠悠地一如平素史文恭好容易耐着性子聽完了。忙道:
“我軍佔據地利故而能以寡敵衆只是金人若是乘夜猛攻我軍傷折必重只恐挨不到天明。如今金人已然一個時辰不見動靜山下亦不聞大軍動靜只有些輕兵出沒你二人以爲是何道理?”
“無論何故我軍亦唯有守死一途。”馬五答非所問將史文恭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
想想也是不管是有援兵來到還是金兵正在醞釀非同一般地攻勢站在史文恭現在的位置上他又能作什麼?黑夜之中無法和援兵取得聯繫自然就不能接應;不能看出金兵的動向自然也無法隨機應變還得防着對方使詐。算來也只有守到死這一條路可走了。
當下三人又再分散開去巡視各處防禦激勵士氣調度兵力預備抵擋金兵的夜襲。哪裡知道這一等就等到後半夜金兵動靜全無到後來乾脆連襲擾的輕兵也不見蹤影了。
史文恭一頭霧水只在山頭上四處觀望無奈夜色沉沉除了山下星羅棋佈的金兵篝火便再也看不到什麼。這茫然的等待最是難熬史文恭心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地向外冒初時還在猜測對方的意圖到後來直是胡思亂想什麼稀奇古怪地念頭都鑽了出來若不是他久經沙場知道這時候既然下定了決心就要沉的住氣還不知會向將士下達什麼樣的命令。
看看到了後半夜算起來離天明也不過一個多時辰這夜色越濃了起來史文恭越不敢怠慢心說女真人養精蓄銳多半是要趁着平明時分揮軍衝上山頭打亂我軍的陣形而後恰好趕着拂曉的晨光大舉進攻這卻不好抵敵。
當下吩咐部屬將所有的掌心雷都分下去下令一旦黑夜中聽到有人接近便是雷彈招呼一來可以打散乘黑突襲的敵軍陣勢二來藉着火光也可看清山下敵人地身形便於神臂弓隊的射擊。至於如此打法要耗費多少掌心雷明日白晝的戰事如何打法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時候也未可知。
部署已定。距離天亮又近了半個時辰卻還是不見金兵大舉進攻。史文恭只覺得這顆心都要從嗓子裡跳出來恨不得指着山下的金人大罵一通才覺得舒服普通將士沒他這樣的城府叫罵聲早已是此起彼伏只是都不連貫多半是守夜地將士忍不住罵上一兩句就被各級將官制止。
暗戰一直持續到了天邊第一絲曙光出現宋軍的緊張情緒也在此時達到了高氵朝。然而隨着一輪紅日躍出地平線幾千名宋軍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下的金兵竟然不見了!
史文恭與馬五高六面面相覷連最爲沉着的馬五也有些傻了難道說向來堅忍耐戰地金人居然因爲昨日的一場血戰而膽怯撤走了?能夠看到十里之外的望遠鏡中史文恭反覆搜尋也看不到半個金兵的蹤影三人商議之下只得冒險遣出數十輕騎往山下打探。
還沒等輕騎到達山下鄰近大道一面地守禦軍士便都叫了起來:“是援兵!我軍援兵到了!”史文恭大吃一驚。離自己最近的花榮也有一百五十里以上的路程他是飛過來的?
卻見山下晨霧之中馳出一彪騎兵來身上紅色的宋軍衣甲鮮豔奪目漸馳漸近史文恭渾身一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遠鏡裡出現地竟是張暉的面孔!他一把將望遠鏡塞給馬五飛騎下了山頭隔了幾十步便大叫道:“張暉!你這廝還在!”
張暉頭上不見兜鍪臉色極其蒼白望着史文恭露出一絲笑容嘴巴剛一張卻沒有說出話來而是噴出了一口鮮血!史文恭見此大驚催馬趕到切近張暉已是倒撞下馬。人事不知。
“史統制援兵至少還得八個時辰方到我等只是疑兵而已能驚退金人實屬意外。”張暉昏迷不醒其部下被接上山寨來也只得七百多甲士馬倒有近兩千匹山寨裡放不下盡都散在山下。其副將見到史文恭等人。第一句話就讓衆將疑竇叢生。
據這副將所言前晚張暉部在山下遭金兵劫營之後張暉見敵兵勢大己方又無險可守山寨上的地形他是知道地。一來容不下這許多軍馬。二來黑夜中不辨敵我也容易造成更大的混亂。他當機立斷。便命部下向西突圍幸喜這一夜頗有星光衆宋軍又都是精擅騎術地遼東兵一門心思逃跑之下到了天明便甩開了追兵直逃出三十里外。張暉收攏兵馬看看手上還有不下兩千騎兵又聽見史文恭那邊山寨方向殺聲震天情知金人地主力正在猛攻山寨。他手上兵力不足又不明附近的地理料想若是順着大路回去參戰地話這點騎兵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對方只須佔據兩邊地山頭本軍焉有幸理?
當下只得先遣十幾騎快馬回去報信又派了幾隊硬探去打探金兵的部署只是金兵勢大這些探馬連山腳都看不到。好在這一天下來山寨方向始終殺聲不斷張暉料想史文恭部還在堅持抵抗。
以常勝軍的軍法張暉要是就這麼逃回去了只有死路一條他的家人親族都在遼東也不可能降金。到了入夜時分他便索性孤注一擲命全軍多點火把除了人手兩支以外空鞍馬上也綁了幾支大搖大擺地順着大路便殺了回去近萬支火把在黑夜中聲勢極壯。
“我軍行到途中便遇見了金人攔路張萬戶率軍猛衝待衝散敵軍一陣之後卻又兜回來一里多路若見金人不退便再行衝擊如是者數次。咱們打的很兇弟兄們都不要命地猛攻黑夜中金人不知我兵多少也無從調兵包圍我軍戰到後半夜便都退了咱們這才趕到了山下。張統制身先士卒也不知受了幾處創……”
史文恭沉默片刻拍了拍那副將的肩頭命他且去休息方向馬五和高六二人道:“你等以爲如何?金人果真退了麼?”
兩人俱都搖了搖頭高六不說話馬五卻道:“張萬戶奮不顧身其志可嘉黑夜之中舉火而戰委實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矣!然以金兵之勢。金將之能勢不能因這區區兩千騎援兵而自亂陣腳想必另有詭計。”
史文恭罵了一聲道:“金狗能有什麼詭計?無非是放了援兵與我匯合看我下不下山罷了。下山的話就集兵圍攻不下山的話就這麼耗着耗到花榮大軍到來爲止……花榮!”他腦子裡好似閃過一道電光。汗毛都豎了起來難道說金人胃口如此之大竟然將目標放在了自己的援兵身上?
越想越覺得可能這裡是金人地地盤地形道路他們最熟悉想要設伏打援地話再方便不過。花榮那一萬多兵又沒有多少騎兵倘若接報之後全趕來單靠兩條腿趕路勢必疲憊不堪又不能披甲行軍。途中不知有多少被人伏擊的機會!倘若能將這股援兵殲滅花榮之後的郭藥師部至少又要墮後兩天行程況且花榮部一旦被殲滅他也不敢再孤軍深入只能等候高強的中軍前來會合。趁着這幾天時間金兵大可以從容佈置襲擾待史文恭部疲憊不堪之後。再將其殲滅。丟掉了前軍近三萬人宋軍銳氣喪盡高強想不退兵也不可能了!
越想越是心寒史文恭的拳頭攥的死緊卻是沒有半點辦法可想。自己兵力微薄一旦離了這山寨行軍途中被金兵再度包圍的話下場幾乎不用去想。金兵倘若打定了要將花榮部也吃掉的主意其主力必然是轉移到宋軍西來道路地兩側山林中不管是花榮的援兵還是史文恭地撤退。都只能經過這條路。
可是難道就在這裡等着等着金人將花榮打敗之後再回過頭來攻滅自己?
史文恭一咬牙騰地站了起來銳聲道:“寧可我死不可教大軍遭險!我要全軍突圍前去與花榮匯合縱使全軍覆沒在山下也好教花榮沒了牽掛。不至於踏入這陷阱之中。”常勝軍軍法甚嚴如果他史文恭部在這裡等待援兵花榮一定會來赴援蹈死無悔!史文恭確信這一點因爲換了是他。他也一樣義無反顧!
高六也跟着跳了起來。揮舞着拳頭道:“末將願從縱死無憾!”
四隻眼睛都瞪着馬五。卻見他嘆了口氣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又慢吞吞地在史文恭面前擡起右拳跟着伸出一根手指:“我軍現有甲士三千餘人。”
第二根手指:“有戰馬近三千匹三日之食。”
第三根手指:“敵軍多半已將主力轉到我軍西面等待我軍自投羅網。”
第四根手指:“兩日之前統制率萬騎奔襲原本所爲何來?”
四根手指伸出史文恭原本鐵青的臉色漸漸恢復了血色眼睛卻漸漸睜大了起來等到馬五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他一把攥住馬五的手腕幾乎是獰笑着道:“好馬五!咱們去抄女真人老弱的後路就算死也要多拉幾個辮子兵作墊背的!”
馬五地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對方輕易放了張暉這些兵上山十有八九是想着打援地主意其主力多半已經離開了這座小小山寨頂多留下些監視地兵力幾千人而已而且幾乎不可能留下大批騎兵。如此一來東面地道路就讓了出來以宋軍現在的能力足可組織起近三千騎兵一衝即過!
而前晚史文恭決定在此宿營的時候本是打算歇息一晚便突襲女真人遷徙中的大隊的當時雙方的距離只有不到三十里而已。就算從那時起女真人繼續向東轉移夜晚不能行進白天也只能走出二三十里五十里路對於騎兵來說只是兩個時辰地行軍不用等到金兵的主力反應過來宋軍的鐵蹄就會踏到女真大隊的頭上了。
身臨絕境眼前卻放着這麼一塊肥肉史文恭沒有絲毫猶豫便即作出了決斷。當下點選兩千五百精兵餘者與傷兵都留在這山寨上張暉傷重不起也便留在此處。計點軍中器械史文恭吩咐將神臂弓矢和絕大多數的掌心雷都留下此去盡是騎兵沒有多少用到這些東西的機會了。倒是馬上所用的戰刀和長兵器能帶的盡力都帶上了馬戰最是耗費兵器往往一場戰鬥下來一名騎兵就要用掉兩三件兵器。
軍令既下不過半個時辰兩千五百騎便集結完畢從山上到山下排成了一字長蛇陣倘若是金人的斥候遠遠望見了多半會看成是要全軍逃走的模樣。
史文恭跨着愛駒紫驊騮從山道上緩緩步下目光從一個個騎兵地身上、臉上望過去不住與自己熟識的軍士說上兩句話。這些兵他都不陌生其中的許多人從他五年前踏上遼東的那時起便跟隨在他身邊轉戰遼東大地從那地獄一般的年景中一起走過來血都流在一起!而今再過幾天也許一天也許只有幾個時辰他們的身體也將永遠躺在一起了。
驀地史文恭停下了馬蹄在一名騎兵的身上拍了拍問道:“你這裡裝的什麼?”
那騎兵摘下兜鍪大聲道:“稟統制是水和肉乾!”
史文恭一言不將那袋子摘了下來隨手向後一遞頭也不回地吩咐一聲:“留在山寨受傷的弟兄有用。”
眼見他又要催馬向前那騎兵漲紅了臉驀地大叫道:“統制!我也是常勝軍一士可殺不可辱!”說着刷地將腰間的刀抽了出來。
史文恭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笑將自己馬鞍旁地袋子丟了過來道:“你吃我的!”說罷向全軍高聲道:“史某行將上陣不需要這些了。你等既是常勝軍一員可會唱常勝軍的軍歌麼?開州一戰滿江紅威震敵膽!聽我一曲何須食水?”
他放聲唱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吃敵人的肉喝敵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