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問話,方金芝飛快地擡起頭來看了許貫忠一眼,再瞟了瞟高強,隨又低頭道:“前次在汴京時託付給高大人的事情,一直不見消息,爹爹聽說高大人來了蘇州,就叫石叔叔和鄧叔叔陪民女來見高大人。”下面的話雖然不說明,誰都知道是問高強辦事怎地如此之慢了。
高強心中卻是一喜,本來還在發愁怎麼跟方天定取得聯絡,兼營造出明教勢危、必須要與自己合作的態勢來,不想這方金芝竟送上門來了,就中正好動手腳,忙笑道:“方姑娘恁地見外,此間又不是官衙審案,方姑娘更不是我應奉局治下,何須大人前大人後的?仍舊如當日叫聲高衙內便了。”說罷殷勤勸酒佈菜。
方金芝本不願喝,無奈高強盛情難卻,強着喝了兩杯,白玉似的臉頰上騰起兩朵紅雲,推辭道:“民女實在是經不得了,還請衙內海涵。”
高強將酒杯放下了,堆起最和藹的笑容道:“方姑娘,當日這東南守備策是令兄交到本衙內手上的,姑娘當時雖然也在一旁見得,只是論理今日還該令兄來與本衙內商討纔是。卻不知令兄何事不能分身?”
方金芝一楞,神情略微有些慌亂,隨即又強自鎮定道:“衙內說笑了,我大哥一介草民,整日只是忙些生計罷了,有什麼大事不能分身了?只是現下正是春忙之時,田間少不得他這一分力,因此才叫民女來的。”
高強在汴京那官宦***裡打滾這些時日,察言觀色的本事已頗有些道行,除了對着蔡京這等人老成精的前輩高人還沒什麼辦法之外,面前人的心理波動已經是瞭如指掌了,方金芝這樣涉世未深的少女在他面前更是一點心思都藏不住,見到自己提及方天定時對方略顯慌亂,心中頓生疑慮:“其中必有原由!幫源銀礦何等大事,據宗澤那日在龍遊縣所言,他在東南守備策上所說的年出銀十萬兩還是打了極大的折扣的,倘若明教真如宗澤獻策那般能與朝廷合作開礦,不但免了大羣人的賦稅,更每年平白多了五六萬兩白銀,這等好事對於明教這些窮困之人來說真是百年難遇,那是提了腦袋也要上的,怎會因爲什麼田間春忙就把這等大事交由一個稚齡少女來辦?且待我再試她一試。”
當即與許貫忠交換了一個眼色,嘆息一聲道:“如此實在是可惜!當日本衙內與天定兄在汴京真稱得上是一見如故,天定兄急公好義、英風俠氣,在在都令本衙內心折,本以爲此次前來東南又可與他相見,誰知如此緣薄!”說罷又是一嘆,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而後將杯子在桌上一頓,神情頗爲惆悵。
許貫忠這些日子以來與他幾乎朝夕相處,彼此間眉毛一動就知道有事,這時哪還不洞燭其奸,忙從旁敲邊鼓:“衙內說的是!咱們接了方兄的囑託,這些日子可謂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多方籌謀,好容易這件大事有了些眉目,來到這東南實指望能與方兄細商諸事,卻不料方兄竟被田事困住手腳不能前來,可惜啊,可嘆!”
他倆一搭一唱,都是七情上面唱作俱佳,方金芝一個山野田間長大的淳樸少女哪裡分辨的來?又想起兄長因爲與父親爭執,現在還被關在幫源洞裡,面前這倆人一口一個方兄,一句一聲可惜,恰好勾起了思兄心緒來,不由得就紅了眼圈道:“衙內,這位許公子,難得你們這麼熱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我哥,我哥他,他已經被爹爹關起來了!”說罷已抽噎起來,這件事憋在她心裡已經很久了,現在總算遇到可以吐露心事的人了,登時把老爹便拋到了腦後。
高強暗吃一驚,方天定居然會被方臘給關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按理他進京一趟,當十錢隨即就免了,該有小功纔對,就算把這銀礦之事託付給自己卻被自己壓了這些時日,怕也不到要關起來的地步,畢竟明教沒有銀礦也過了這許久了,不爭在一天兩天的,內中當有蹊蹺!
這些時日以來他終日籌劃如何化解方臘起事的圖謀,幾回迴夢裡與方臘掐架,一忽兒自己的九陰真經大放異彩將方臘打倒,一忽兒方臘施展乾坤大挪移把自己放翻,不是樂醒就是驚醒,明教之事在他心頭之重已無可取代了。此刻眼見方金芝梨花帶雨,心頭本也起了些憐香惜玉之意,只是這念頭瞬間就被內心的黑暗面壓倒了,
詫地失聲道:“怎會如此?!方姑娘且慢悲傷,倘若本衙內,可否將內中情由詳細道來?”
方金芝一面抽噎着一面擡起頭,淚眼朦朧間只見燈光下一張無比誠懇與關切的臉,心兒猛地一跳,隨即又把頭低了下去,輕聲將自家兄長被關的經過說了。
高強越聽越驚,敢情這方臘不但與自己接洽,居然還去跟朱緬勾結!那日接到紀秋風的首告,隨即他就出門尋訪宗澤去了,到今天才回來,也沒來得及派人詳查朱緬的底細,只是方臘一教之主,見識定非尋常,他這樣派人兩頭接觸,其中究竟有什麼用意?對自己瓦解明教的計劃又會帶來什麼變數?
可惱這方金芝對內情大多懵然不知,只知道自家老爹叫姑姑方百花去與杭州朱緬接觸了,老哥好似對此有意見,跟老爹吵了一架就被關進幫源後洞了。現在雖說讓自己來找高衙內商量合作,可自己臨走時老哥還沒放出來的意思,兩兄妹從小感情甚篤,這叫她一個弱質女子怎麼放心的下?邊說邊哭,到後來已漸有淅瀝嘩啦、向滂沱大雨發展之勢。
偏偏高強腦子裡又在不停地動腦筋,也沒想着要安慰一下這位淚美人。倒是許貫忠在一旁看不過,掏出巾帕遞到方金芝面前,只爲男女授受不親,替她擦眼淚那是不能的,便靜等着她來接過去。
方金芝抽抽咽咽地將巾帕接過了,擡頭才發現是許貫忠遞給她的,低聲謝過了,將自己臉上眼淚擦去,擡頭向高強道:“高衙內,這事當日大哥交託給你,又因此與爹爹鬧僵了,大哥可是把全部期望都放在衙內你身上了,你可不能讓他失望啊!”
高強腦中正在揣想方臘與朱緬之間的關聯,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眼下不是動這個腦筋的時候,忙笑道:“方姑娘言重了,本衙內當日既然一力承擔,自然不會對令兄今日處境袖手旁觀。只是茲事體大,原先本衙內已經有所謀劃,此番主動請調來東南任上就是便於就近行事,有多少大事要於令兄商議而行,卻不料令兄竟與令尊生了,如此卻不知如何是好了。”說着用右拳向左手掌心連擊,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方金芝哪知他心裡轉的念頭,忙道:“衙內既然已有了主見,就請吩咐金芝辦來便了。”
高強連連擺手,正色道:“方姑娘,這幫源銀礦一事倘若能辦的好了,不但造福百姓,也有益於國家,該是你我共同努力纔是,怎說到吩咐二字?只是令尊大人現在又在與那朱緬接洽,倒教本衙內懷疑令尊究竟誠意如何了。”
方金芝一聽就急了,偏生她又沒讀過多少書,這等幾方交織錯綜複雜的關係一時摸不到理路,想分辨卻無從辨起,憋得一張文秀的小臉通紅,眼眶裡又是大大的淚珠在打轉,只連聲道:“衙內,衙內,這,這怎說得……”
許貫忠忽道:“衙內,現今天色已晚,方姑娘想必也累了,且教人先送回房安歇,待明日請來石兄和鄧大師一同商議便了。”
高強一想也有理,自己現下從方金芝這裡怕是也套不出什麼話了,倒有點象自己在欺負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明日與石寶等人的會面恐怕才更具有實際意義。當即換了一副面孔,溫言安慰了方金芝幾句,喚人來將她送回房中歇息。
目送她窈窕的背影在兩盞燈籠搖曳中漸漸模糊,高強回過身來,卻見許貫忠正站在自己身後,也正自望着那背影出神,不由得一楞,心說難道這位心冷似鐵的人物也會動了凡心?便笑道:“貫忠,可要上前去送上一送?”
許貫忠將目光從方金芝身上收回,神色一如往常地漠然淡定。微微笑道:“衙內見笑了,貫忠只是在想,方臘既然是心存逆謀,城府當非尋常,派這麼個小女孩來與衙內周旋,內中究竟有何用意?再有,這東南之事中又摻入杭州朱緬的因素在內,對衙內的大計會生出什麼影響?”
高強也是皺眉,現在事情陡然變的複雜起來,朱緬被自己給攆去杭州,不知心中會做何想法?正自思忖間,許貫忠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來道:“稟衙內,貫忠臨行前命人依照那武行者的路引去訪查其身世,現下已有了迴音了。”
“哦?取來我看!”高強登時將心事都放下來,接過卷軸打開一看:“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