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再睜開眼時,窗外紅映薄紗,已經是傍晚時分,竟一覺。也難怪他睏倦,龍遊往返十餘日,一路都在船艙中晃悠,腳步沾地時都有些發軟,偏偏昨天一到埠就纏着娘子蔡穎溫存了半個下午,晨早起來又來了這麼一個刺客,一直忙活到現在,此時再一放鬆下來,鐵打的筋骨也撐不住了。
躺在牀上懶懶的不想動,頭腦倒是一片寧定,多日來一直縈繞心頭的東南諸事一時盡去,歪着頭看那窗外的柳樹在窗紗上映出斑駁的影,偶爾庭院中微風拂過,那樹影便在窗紗上搖出萬般光景來。高強饒有興味地看着這奇異的景象,心中竟是半點雜念也無。
恰在此時,靜寂中忽然一縷琴聲飄起,幽幽咽咽地幾乎聽不清音調,偏又絲絲縷縷地鑽入人心窩來,縈繞在心尖最柔軟的部分,聽得高強神魂也飄蕩了起來,差似感覺不到自己身軀的重量,飄飄然有登仙之慨,又似夢境未醒,疑幻疑真。
一曲既罷,高強猶如大夢初醒,“啊”地一聲叫出來,脫口道:“是師師麼?怎地不進來?”如此琴藝,琴聲中更無半分塵俗氣,除了那小小樂師更有誰?
門簾一挑,一個纖細身影盈盈而入,手捧瑤琴飄然下拜:“師師妄奏琴曲,攪擾了衙內休息,不勝惶恐。”
高強大笑,掀起被子走下牀來,順手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擺手叫她起來:“師師奏的恁好聽琴曲,本衙內縱然是睡着了也該爬起來聽,又怎說到什麼攪擾了?何況本衙內也早便要起了。”
師師微笑站起,走近幾步,將那瑤琴擱在桌子上,再後退一步道:“聞道衙內遇刺受驚,師師心急如焚,後來聽小環姐姐回來說衙內並無大礙,這才寬了心。只是師師想衙內受了驚嚇,心緒恐怕不寧,恰好近日學了一首清心咒,曲譜上說這曲子對調理氣血頗有功效,便想着來奏給衙內聽聽,說不定能有所裨益呢。”語聲鶯鶯嚦嚦,又是軟語溫言,真個說不出的好聽。
高強心懷大暢,再看這小師師時,只見數月不曾與她說話,這小女孩身量見長,原先的稚嫩身材變得修長了些,鵝黃的夾祅襯的肩若削成,湖水綠的紗皺裙子直拖至腳底,一條白絲帶系在腰間,竟也有些曲線出來了。再望臉上看時,那原本稚氣的小臉亦已約略長成,一臉的秀氣幾乎要滿溢出來,真是春花也要輸幾分嬌豔,秋月更嫌多了清冷。
見高強向自己張望,師師輕輕一笑:“衙內再要聽什麼曲子,只管說了便是,師師給您奏來。”
這一笑如清荷初綻秀美無倫,高強看的心頭一顫,腦中忽地想起娘子蔡穎早晨時說過的話來,腦子忽悠了一下,趕緊收攝心神:罪過罪過,才十三歲的小姑娘,怎可起這禽獸的念頭?
忙笑道:“也不用什麼新曲,適才那清心咒便好的很,師師只管閒閒奏來便是。”一面喚人:“給我請大娘回來。”
師師答應了,搬張錦凳來坐下,安腕沉肩屏息凝神,錚冬錚冬地將琴絃再度撥動。高強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只覺得口齒留香,直沁心間,卻不知是茶香還是琴韻,抑且是那精靈般的小人兒?且心頭一讚!
門外使女忽地齊聲稱道:“大娘回來了!”
聲隨人到,蔡穎一朵紅雲般地飄進來,打眼見到這愜意的情景,不由一怔,隨即輕笑道:“官人好興致,時日便這般的好消磨!”師師見大娘回來,她只是樂師的身份,趕緊停了琴聲,起身萬福。
高強一笑,把茶杯放下,站起身來長揖到地,拉長着腔調說道:“娘子回來了,請上座~”
蔡穎抿着嘴,道了聲“官人有禮”,拎起裙子在上首坐了,見高強又端起茶杯要喝,打趣道:“官人莫非已得了道,只聽琴聲再喝茶就飽了麼?”
話音剛落,就聽高強腹中咕嚕一聲,饞蟲已經在打雷了,蔡穎再也撐不住,咯地笑了出來,師師亦掩口笑,高強訕笑兩聲,只叫開飯來。
少停開出飯來,蔡穎定要拉着師師同食,師師強不過,斜着半邊身子在桌角坐了,筷子也不敢伸,一粒兩粒地拈着飯粒來吃。如此吃飯勝似酷刑了,高強看不下去,只得叫她自回房去用飯,命人用食盒提幾味菜一同送去罷了。
收回目送師師出門的目光,卻正迎上娘子一臉的似笑非笑,高強心裡陡
個突,強笑道:“穎兒可有什麼話說?”
蔡穎笑得象個小狐狸,手中的筷子在幾味菜式上劃來劃去,偏不落下:“官人好快的手腳,晨早時才說人家還是個孩子,怎地傍晚就召到房中來聽琴了?奴家到今日才鬆了這口,可叫官人忍了很久了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高強不尷不尬地陪了笑,心說這事不能解釋,越描越黑,還是岔開話題的好:“穎兒,可知爲夫這次爲何要裝個病症出來?”
這招果然奏效,蔡穎也不是那等深閨婦人,心中着實有些溝壑,忙問道:“官人莫不是要有甚動作,須得暗中行事?”
“賢娘子見的透徹!”高強讚歎一聲,穎兒果然是見得事明的:“爲夫正是有些事要辦,且須暗中行事,今番少不得要仰賴穎兒的大力了。”
蔡穎早上才得了內審的差使,下午又聽得要她統管花石的審查,一日二喜,早就興奮的緊,現在聽到郎君又要借她的力,喜的什麼似的,忙道:“郎君但有所圖,穎兒自然無不奉從,說得什麼仰賴的話!只不知究竟何事,要弄這樣玄虛?”
高強便將杭州朱家的事一一說了,蔡穎始則不解,繼而大怒,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可惡朱緬!當日其父朱衝以狡計建一樓閣,一夜間集一等木材數百根,騙取了家祖的信任,這才脫了布衣的身份,得以晉身官爵,怎地竟敢起心要加害與郎君你?此等忘恩負義、狼子野心之輩,值得什麼,要郎君這般費神,待穎兒一封書信傳到京中,祖爺一句話便要他朱家父子去登州沙門島上走一遭!”
高強聽的有趣,這麼大的威風,果然不愧是蔡京的孫女、相府的千金!不過要對付朱緬,與蔡京的默契的確是必要的,不言語一聲就把他的門生給動了,這不是下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今日要與蔡穎商議的就是這事,可也沒想到這娘子如此激憤,心裡着實有些感動:“穎兒少安,些許小事,莫要氣壞了身子,爲夫還有事要說與穎兒聽。”
蔡穎忙問是什麼?高強便將明教與朱緬暗中勾結的事項說了,聽得竟然有如此謀反大事,蔡穎倒減了怒氣,心知莽撞不得,此刻官人既然說要仰賴自己的力,必是有了成竹在胸,且問問是何道理?
高強把自己的計較一一說明了,原來他適才遇刺後與許貫忠、張隨雲二人計議,覺這朱家盤踞江南已久,又手握杭州兵權,明教也是潛力暗伏,這兩者一相結合,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客勢,委實有些棘手。
張隨雲家學淵源,兵法是多讀的,便想起三十六計中有條“反客爲主”,以此建策,再經三人反覆商議,得了這條計策,乃是既然高強“染病”,便要蔡穎自今起便以內審出查各處花石的名義,率內府家人與衛護官兵巡行各地,所到之處建應奉官署,劃地爲政,因這應奉局審查花石有聖旨爲憑,各地官府都無法干涉。
待此例已成,各處吏民不以爲異,便可趁機行事,將精兵藏於內審官署中混入杭州城,以查辦紀家滅門案的名義一舉拿下朱家,則明教孤掌難鳴,頹勢已現。此時再結合對方天定等人的攻心戰,瓦解明教亦不爲難,方臘無人無兵無錢糧,赤手空拳怎造得反?這便是一條反客爲主之計。
蔡穎聽罷,雙眼異彩漣漣,一把抓住高強的手道:“官人如此好計,怕孫吳也是有所不及了,要成如此大事,穎兒願效犬馬之勞!”
當下兩人又計議一番,將這內審之事再前後推敲,如何行文各處,官署如何配置,內外號令如何統一,與各地官吏如何交通,路線如何行走,幾下日程如何配合,都一一詳細推敲,惟恐一處不到。高強在現代時,旁的不知道許多,“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是刻骨銘心,今番可是算是自己有生以來經歷的最大陣仗,實容不得半點疏漏。
待得一切粗定,已是月上枝頭,夫妻倆匆匆用了飯,便各自去寫信。蔡穎要給祖父蔡京去信,高強卻也有信要交給汴京的老爸高俅和燕青石秀等人,恰好蔡家人帶得有信鴿可飛汴京,便一起寫了轉交。
目送三羽信鴿飛空,高強的心也似乎飛了起來,待得那回音來到、方子入蘇,便是一場接一場的明爭暗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