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巨大的玻璃窗,馮隊看着渾身插滿了管子靜靜躺在病牀上的那個人,心中莫名地一陣酸楚。這還是不久前那個令警方談之色變的一二四大案的高智商罪犯嗎?
一切恍若發生在昨天,又彷彿經歷了一世。
“這麼多天了,醫生說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馮隊問攙扶着自己的小張。
“醫生說,像秦陽這種情況,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在半年內醒過來,如果半年的時間還不能恢復意識,以後醒過來的機率就微乎其微了。不過,由於他頭部受到嚴重撞擊,傷到了大腦裡的海馬體,就算僥倖醒過來,情況也不樂觀,最大的可能是……”
“變成傻子?”
“準確地說,是導致失憶,至於是失去部分記憶還是全部記憶,就要看海馬體受損的嚴重程度了。但是能夠確定的一點,他最近幾個月的記憶肯定會失去了。”
那就是說他連我都不認識了,馮隊默默地想,非但如此,恐怕連他自己曾經殺人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其實直到現在,馮隊也無法準確描繪出當時的情景,因爲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那天在斷崖邊上坐下來的時候,馮隊就時刻戒備着秦陽會不會把自己推下去,曾經有那麼一瞬,他從秦陽的眼睛裡看到了對方心底邪惡的慾望。
緊接着,秦陽的身體動了,馮隊想都沒想,立刻伸手去阻擋,這完全是一個人面臨危險時下意識的自我保護的動作。
但是,他的手觸碰到秦陽時,並沒有感受到對方的力量,相反,自己向外推送的力量卻很大,當他發現秦陽整個人的重心移到了斷崖外面,再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
慌亂中,馮隊也說不清自己是由於用力過猛主動摔下去的,還是被秦陽拉扯下去的,總之,兩個人一起從斷崖上掉了下去。
黑暗、墜落、碰撞、翻滾、再碰撞……馮隊摔斷了一條腿和幾根肋骨,外加肩膀脫臼,挫傷無數。
秦陽的情況差不多,也斷了一條腿,即將癒合的右臂再次骨折,更嚴重的是,頭部受到撞擊,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正是這種狀態,徹底終結了馮隊私下裡的調查,也中斷了關於駱雪下落的線索——也
許這纔是秦陽墜崖的本意。
馮隊忍不住地想,對秦陽來說,成爲植物人,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他實在不願想象秦陽變成誰都不認識、什麼也不記得的傻子,是個什麼樣的情景。
不由自主的,甚至有些荒誕的,馮隊腦海裡跳出了杜拉斯的那個名句: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可是一想到曾經那麼聰明絕頂、機變百出的人很可能一輩子無知無覺地躺在病牀上,就讓人悵然不已。
善遊者溺、善騎者墜,這或許就是人生的宿命。
儘管再不情願,馮隊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一二四大案結束了,就像無法獲知秦陽到底是不是想把他推下去一樣,關於這個案子的所有謎團,都被埋葬在剛剛過去的冬天裡。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肖向前並沒有入獄。
作爲那個幕後交易的最後一個知情人,王華離奇地死在出庭作證的前一刻,使肖向前在邏輯上失去了殺害江濤、魏廣軍、潘國慶等人的動機。
對於檢方出示的錘子、照片、鞋子等證據,肖向前不屑一顧,以現代的科技手段,僞造這些東西並不是什麼難事,它們之所以存在,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有人栽贓陷害。
問題的焦點集中在周子平身上,肖萍體內檢測出的特殊藥物使肖向前具備了殺死周子平的動機,而在周子平失蹤的同時,有人目睹肖向前獨自駕車離開了醫院,連司機都沒帶,這讓其報復殺人的動機看上去更加充分。
肖向前矢口否認劫持並殺害了周子平,經過長時間的緘默和明顯的思想鬥爭,他向法庭承認,之所以在女兒剛剛過世就拋下一切匆匆離開醫院的原因,是去見一個人,這個人能夠爲他提供不在此證明。
經調查,情況屬實,而且對方的身份不容人懷疑他會說假話,同時明白了爲什麼肖向前在提到對方名字時顯得如此猶豫不決。
因爲這個人是省委副書記。
因爲明年是換屆年。
唯一無法抵賴的,是證明了與豆豆有親子關係的DNA檢驗報告。
對此,肖向前表示很痛心,駱雪是繼他老伴兒去世後唯一令他心動的女人,但是由於女兒的強
烈反對,他無法迎娶駱雪,在與對方發生了實質性的交往之後,主動提出了分手,但是萬萬沒想到,女方的意外懷孕竟成了一二四大案的導火索。
由於交往的基礎是兩情相悅,也就連最基本的強姦罪都談不上。
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謂骯髒的政治交易,肖向前是清白的,是被別有用心的人借一二四大案打擊競爭對手的受害者,他要求法庭嚴懲幕後黑手並恢復他的名譽。
出奇的,從始至終都沒有人提起那三億鉅款的事,連白楓書記都沒提,彷彿那筆錢從來沒有出現過。
答案很簡單,既然連殺人滅口這種刑事重罪都逃過了,經濟犯罪就更不值一提了,這種事究來究去的對誰都沒有好處,說不定會引火燒身。
鑑於管理學中的污水效應,肖向前和白楓都未能如願當上紀委書記,這一職位由市委書記兼任。
白楓的仕途就此止步,肖向前也失去了東山再起的可能,事實上,從他在法庭上說出省委副書記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終結,因爲他打破了規則。
這個規則需要的是默契、心照不宣和打死也不能說,但是不這樣做,肖向前終結的就不僅僅是政治生命了。
這是徹徹底底的兩敗俱傷。
受到傷害的還有宋副市長,他被免除了市局公安局長一職,工作重心調整爲旅遊和文化教育。
由於辦案過程中被他人左右了偵查方向和破案結果,身爲專案組長的蕭嶼難辭其咎,不過王華的死把他從降職的邊緣拉了回來——就當時的現場來看,那杯下了毒的水明顯是給蕭嶼準備的。
因此,在遭到嚴重警告和系統內的公開批評後,蕭嶼繼續留任市局刑偵副局長,原本屬意他的省刑偵總隊總隊長一職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傢伙頂替。
至於在水杯裡投下氰化物的人,已經確定了,是強子。
當時的現場一片混亂,當人們從王華的突然死亡中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剛剛就在身邊的強子不見了,至今下落不明。
這是一本紅色塑料封皮的日記,封面是燙金的五個大字“爲人民服務”,紙頁泛黃發脆,以致蕭嶼翻動的時候不得不倍加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