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西不知道旁邊躺着的那倆大叔是怎麼成功流浪到這個歲數的,頭髮都髒成假髮套了,居然沒點兒自我保護的意識,外面幾個人又笑又罵的都已經到了自助銀行門口,他倆居然睡着一動沒動。
“哎,”項西知道這會兒直接跑出去是撞上去讓人揍呢,只能跳過去對着地上倆人踢了兩腳,壓低聲音喊了一聲,“起來!”
外面四個人,看樣子是喝了酒,屋裡雖然有三個人,但戰鬥力實在可以忽略。
倆大叔被他踢了兩腳,倒是醒了,也坐了起來,但到進來的人手上的啤酒瓶時,他倆都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日了狗了。
項西在心裡罵了一句,這架式,不可能反抗得了,他迅速把拿着小砍的手背到身後,把刀塞進了自己袖子裡。
然後一抱腦袋蹲到了角落裡,屁股下面正好頂着自己的包。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服軟,捱打不要緊,包不能被拿走,雖然錢他在倆大叔睡着以後悄悄塞進了內褲裡,但包裡還有他的小零碎們,他的過往們。
幾個人笑着走了進來,拿着酒瓶對着牆和玻璃一通砸。
項西不出聲,只是抱頭盯着地面,看着在他身邊移動的腳,有些緊張。
前幾天在醫院看新聞還有人撒氣兒把自助銀行裡的流浪漢打成重傷呢,自己如果再被打進醫院……最好別再去程博衍他們醫院,要不程博衍估計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了。
“這小孩兒是不是跟家裡吵架了出來的啊?”有人拿瓶子在他腦袋上敲了幾下,“穿得還挺整齊。”
項西不吭氣兒,還是抱着頭。
這幾個人倒是沒有下狠手打人,只是在屋子裡一通砸,又對着那倆大叔蹬了幾腳,然後有人站在項西旁邊的櫃員機前尿了泡尿。
項西憋着氣兒不想聞那味兒,這要是程博衍在旁邊,肯定得用消毒液洗澡了……
“包裡有什麼?”那幾個人看項西不出聲,有人彎腰抓住了他屁股下面的包拽了拽。
“沒有。”項西悶着聲音回答,屁股往下壓了壓。
“喲,讓我看看。”那人又使了點兒勁,包被他拉出去了一半。
“別動我的包。”項西一直抱着頭的手鬆開了,抓住了這人的手腕。
這人明顯愣了愣,似乎是沒想到項西敢反抗,他用手裡的酒瓶在項西腦袋頂上挺用力地敲了一下:“你他媽說什麼?”
“我說,”項西站了起來,把包扯過來背到了背上,“別動,我的,包。”
“操!”這人反應過來,對着項西推了一把,“你他媽找死呢吧?”
項西被他推得往後撞在了玻璃上,在這人逼上來打算往他頭上掄酒瓶的瞬間,項西擡起了胳膊,藏在袖子裡的小砍露出了半截刀身,刀尖頂在了這人咽喉上。
這人掄到半空的酒瓶頓時停住了,眼睛瞪得溜圓,吼了一聲:“我操丫手上有刀!”
“媽的!”有人罵了一句,抓着這人的肩往後一扳,把他拉開了。
項西收了收刀,正想彎腰從幾個人的縫隙裡逃跑的時候,一個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小展?”
“嗯?”項西被這一抓,本能地想要反抗,再聽這聲音,他停下了,轉過臉看到了一張熟人面孔,“譚……小康?”
“真是你啊!小展?”這人突然有些激動,拽着他往自己面前一拉,“我操,你怎麼在這兒啊!”
項西很意外,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碰上熟人,雖然有兩三年沒見面了,但譚小康的確是熟人,大窪裡的老鄰居。
譚小康跟他關係說不上好,他們不是一路人。
趙家窯雖說是個藏污納垢的地兒,但也有普通底層小老百姓,比如譚小康他奶奶。
這小子跟着奶奶一直住在大窪裡,不跟他們似的混,但也不是什麼好鳥,兩三年前譚奶奶死了,譚小康就搬市裡跟父母住去了。
項西挺煩他的,黏糊糊的,說話愛往人身上貼,摟個肩什麼的,說話也非得湊人耳朵邊吹氣似的說。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面。
“你……”譚小康還想問什麼,但看了看身邊的人,又沒有開口,只是往項西肩上一摟,衝那幾個人揮了揮手,“這我幾年沒見的哥們兒,誤會了誤會了,散散散……”
項西被譚小康摟着肩拽出了自助銀行,掙了幾下才掙脫了譚小康的胳膊。
看着那幾個人走了,他正想跟譚小康道個別走人的時候,譚小康又拉住了他:“上哪兒去啊?”
“不上哪兒。”項西說。
“你是不是跟平叔他們鬧翻了啊?沒地兒去?”譚小康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這都幾點了……去我那兒先待一宿吧,齁冷的。”
程博衍半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身汗,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似的。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開了燈,也不知道是夢到什麼了,這一身汗感覺得是夢到犁田了,還不是趕着牛犁田的那種,是自己揹着犁鏵的那種……
他下牀進了浴室,拿毛巾把汗擦了擦,又換了一套睡衣,再坐回牀上的時候居然睡不着了。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在屋裡又轉了兩圈,感覺有些發冷,猶豫了一下,他拉開放藥的抽屜,拿了個溫度計出來夾上,坐到了桌子前。
有點兒燒,不太嚴重,程博衍皺了皺眉,想不通怎麼就會發燒了。
扔在桌上的手機在閃,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有未讀短信。
短信是林赫發來的,超市週六開業,有空過來捧場,沒空改天過來送錢。
他笑了笑,林赫有正經工作,超市估計是他男朋友負責,只是前沒多久纔剛提了這事兒,現在說幹就幹了,沒幾個月還就真開上了。
程博衍看了看溫度計上的38度,連林赫都算穩定下來了,還真挺羨慕的。
自己發個燒連個能半夜拎起來訴苦的人都沒有,雖然他並不需要向誰訴苦,但訴不訴是一回事,有沒有這個人是另一回事。
還是沒睡意,他拉開抽屜,百無聊賴地翻出支彩筆,把腿搭到桌上,低頭在膝蓋上畫了個笑臉。
把筆扔回抽屜裡的時候,看到了抽屜裡的一個卡通創可貼,大概是項西那一小包創可貼中的一個,掉在抽屜裡了。
他拿過來撕開了,貼在了膝蓋上那個笑臉下面。
“哎……”他閉上眼睛伸了個懶腰,大半夜的睡不着真是無聊啊。
發了一會兒愣,他起身回了臥室,從書櫃裡抽了本資料出來,坐到牀上裹着被子開始看。
“知道你不願意說,不說不說吧,”譚小康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我現在一個人住,你待我這沒問題。”
“你不是跟你媽住麼?”項西進了屋,譚小康這套房子很舊,地板上的瓷磚都碎了不少,也沒怎麼收拾,不過比起自助銀行來還是強出好幾十個層次了。
“我在這邊兒上班,離家太遠,就租了房自己住,”譚小康笑着摟住他肩膀把他往裡屋帶,“自己住也自在,對不對……這是臥室,晚上咱倆擠擠就成。”
“我睡沙發。”項西說,他只跟饅頭一塊兒擠過,不舒服,跟譚小康擠着更不舒服。
“別啊,”譚小康湊到他耳邊說,“咱倆算髮小了,你跟我這麼見外幹嘛,一塊兒擠擠還能聊天兒。”
項西實在不願意自己新的“人生”是從譚小康這開始的,但有些事就是由不得你。
他無處可去,也沒有安身立命的途徑,他只能躺在牀上聽着譚小康在旁邊囉裡囉嗦地說着這兩年的經歷。
“困了吧?”譚小康說了半天發現他沒回應,問了一句。
“你不是喝了酒,你是嗑了藥吧,”項西笑笑,“你不困麼?”
“困了,”譚小康也笑了起來,伸手關掉了燈,“那睡吧,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你在哪兒上班呢?”項西問。
譚小康初中畢業就沒上學了,雖然沒混,但一直也吊兒郎當的,這樣的人都有班上了,能賺正經錢養活自己,項西挺羨慕的。
“風波莊,學徒呢,”譚小康枕着胳膊,“哎小展,你是不是真不跟平叔混了?”
“還能一輩子在大窪裡待着麼。”項西沒有明說,譚小康雖然跟平叔他們沒什麼交集,但畢竟也是趙家窯長大的人,項西信不過。
誰他都信不過。
不,還是有信得過的人,只是他信得過的人估計信不過他……
“那你有什麼打算?”譚小康往他身邊湊了湊。
“不知道,”項西往裡蹭開了一些,“你們那兒……我能去嗎?”
“你想去啊?想去我給你問問,我跟那兒混挺熟的了,”譚小康挺積極地說,撐起胳膊看着他,“不過吧,你沒經驗,去了估計……”
“沒事兒,幹什麼都行。”項西說。
“那我給你問問,你身份證有吧?”譚小康又問。
“展宏圖的。”項西回答。
“……應該能用,熟人介紹的話沒誰去查,真查了就走唄,”譚小康笑了笑,“要是能去,你怎麼謝我啊?”
“能去了再說吧。”項西翻了個身對着牆,不再說話。
項西從來沒想過真的要開始像個“普通人”那樣生活會有什麼樣的困難,現在感覺自己過去還真是挺天真的。
以爲只要擺脫了平叔,離開了趙家窯,就可以甩開過去的生活,可以開始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連身份證都沒有的人,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人……
但又能怎樣呢,這一步已經邁出來了,而且沒有後悔,無論如何也得走下去,走得怎麼樣另說。
程博衍週六沒時間去給林赫的超市捧場,他週六要值班,而且那天發燒之後,燒倒是退了,但嗓子一直疼,下了班就想回家窩着哪兒都不去了。
下班剛走出醫院大門,林赫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那過兩天一塊兒吃個飯,我倆上醫院接你,吃完了再給你送回去,”林赫說,“這面子總得給了吧!”
“行行行,”程博衍笑着說,“不用接送,求求你倆把吃飯時間縮短點兒就成,我要回去睡覺。”
“沒問題!”林赫說。
剛掛了電話,還沒走到停車場,手機又響了,程博衍嘆了口氣,拿出手機,今天他們科病人挺多的,他怕自己走不到停車場又會被叫回去幫忙。
手機上顯示的是個陌生的手機號,應該不是醫院的人,他接了電話:“您好。”
“程博衍嗎?”那邊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程大夫?”
“是,你是……”程博衍頓了頓,“項西?”
“嗯!是我!”項西笑着在那邊回答,“這是……新……”
項西那邊信號很差,後半句說的是什麼程博衍都沒聽清,斷斷續續的嘶啦聲,他停下腳步:“喂?聽不清。”
“我換了個號碼,”項西喊着說,“我操這破手機信號不好,喂!喂?哥?能聽見嗎?”
“聽見了,”程博衍說,“你腿怎麼樣?”
“挺好的,”項西聽聲音心情不錯,“沒什麼感覺,我也沒來回跑……就……後來……”
“你這手機信號也太好了,”程博衍很無奈,“肯定是國安局設密碼專用的。”
“又聽不清了嗎?喂!”項西還在喊,“我就跟你說一聲,我腿挺好的,我現在在一個飯店打工……朋友……錢不多,不過……”
“項西,項……”程博衍覺得這電話打得他嗓子都疼起來了,剛想說聽不清,項西那邊居然就突然沒了聲音,接着就掛斷了,他看了看屏幕,“你拿個什麼電話啊……”
程博衍等了一會,想等項西再打過來的時候跟他說說記得來複查的事兒,但過了好幾分鐘電話也沒響,他怕一會兒開車了項西纔打過來,於是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哎!”程博衍挺無語地把手機放回兜裡,走進了停車場。
“你這手機不是因爲買了新手機才換下來的吧,”項西叼着煙看着譚小康,“你這是實在用不了纔買的新手機吧!”
“能用就行了,你還嫌棄呢!”譚小康嘖了一聲。
“能用個屁,”項西嘆了口氣,舉着手機在頭頂來回晃着,“沒信號了看到沒?我電話打一半呢,人以爲我多沒禮貌了。”
“發了工資你自己買一個去,”譚小康笑了半天,“進去幹活吧。”
“嗯。”項西掐了煙,把手機收好,從後門跑回了店裡。
這是項西第一份工作,飯店裡打雜,收拾桌子,擦地,洗碗,倒垃圾,只要不是需要技術和經驗的活兒,全歸他。
相比他之前十來年幹過的行當,這份工作辛苦而枯燥,而且錢少,項西以前隨便乾點兒什麼,就能頂上這裡一個月工資了。
說實話項西挺受不了的,起個大早,忙活一天,又髒又累,還被領班翻過來倒過去地罵,他長這麼大都沒這麼累過,除了平叔,還沒誰敢這麼指着他鼻子劈頭蓋臉罵的,要擱以前,他早一拳上去了,但現在他還是咬牙忍了。
而且一忍就忍了好幾天。
“展宏圖!”領班一看到他就指着喊了一句,“幹活兒有點兒態度行不行!眼睛裡有點兒事行不行!丐幫那客人走了都不知道去幫着收拾!”
“馬上去。”項西拿過抹布跑了出去。
桌上的碗筷已經收了,他過去把桌子擦乾淨,地上的骨頭渣子和紙巾都掃好之後,又跑回後廚去幫着洗碗。
“幾位英雄裡邊兒請!”外面傳來幾個小二齊聲的招呼。
項西小聲地跟着外面說了下面那句:“請問英雄是住店還是打尖吶?”
挺有意思的,項西挺羨慕那些在大廳裡的服務員,穿得跟演戲似的,喊的也很江湖,挺好玩。
不過譚小康介紹他來的時候,人這兒不缺服務員,就算缺服務員,像他這樣沒經驗的,人家也不要,健康證他都還沒辦,全靠譚小康跟領班說了好話,他才暫時先打着雜了。
“打尖,”林赫跟小二說了一句,又轉頭看着程博衍,“武當還是少林?”
“……少林吧。”程博衍笑笑,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項西的光頭,說了句少林。
小二領着他們到寫着少林寺的卡座裡坐下了,接着又端上一個小籠屜,裡面放着三個糯米肉丸子,個頭很大。
“本莊秘製大力丸,”小二報着菜名,“食之可提升內力,請幾位趁熱食用!”
“這個好吃,我跟你說,”林赫往程博衍碗裡夾了個丸子,“我跟宋一來這吃飯就爲這個丸子。”
“裡邊兒有顆鹹蛋黃,”宋一笑着說,“特別好吃。”
“那讓林赫給你買筐鹹鴨蛋多省事兒。”程博衍說。
“哎我發現你這人吧,一生病就特討人嫌,”宋一說,“改天去我們那兒,給你剝一筐鹹鴨蛋吃。”
“我不去,”程博衍搖頭,從包裡拿出一瓶小小的消毒液,擠了點兒出來在手上慢慢搓着,“我看你倆來回膩味看得夠夠的了。”
“是不是還得洗手,溼紙巾行麼?”宋一看着他,準備拿溼紙巾給他。
“不行。”程博衍說。
“必須搓完了再去水龍頭那沖沖,衝完了回來還得搓一下。”林赫嘆了口氣。
“嗯,就這麼麻煩,”程博衍笑着站了起來,“怎麼辦呢。”
“趕緊找人治治。”宋一揮揮手。
“一般人治不了他。”林赫說。
程博衍沒理他倆,笑着往後面走,服務員給他指了洗手池的方向。
他轉過一道小門,看見了洗手池,剛走到水池邊,就聽到裡面有人在喊:“展宏圖!垃圾滿了,怎麼還沒去收拾!”
程博衍愣了愣,展宏圖?多麼熟悉而又五味雜陳的名字啊!
“這就去!”身後傳來了一個比展宏圖這名字更熟悉的聲音。
程博衍回過頭,看到一個穿着飯店制服的身影跑了過來,他愣了愣:“項西?”
“這位英雄留神腳下……”項西習慣性地喊了一句,接着也一愣,“程大夫?哥?你怎麼在這兒啊?來吃飯啊?”
風波莊只是隨便拿來用一下哈,感覺分舵挺多的,應該有人跟我一樣超級喜歡吃他家的大力丸吧,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