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悲哀

李晟安緩緩從地上爬起來, 又緩緩走進急診室,走到自己老爸的身邊。凝視了許久,伸手將他抱了起來, 走了出來。

“晟安, 你幹什麼?”阿姨拉住李晟安的臂膀, 哭泣着問道。

“帶他回家。”李晟安靜靜地說着。

大街上, 大雪紛飛, 行人無幾。雪花在橘紅色的路燈下四處飛舞,寒風呼呼,吹亂了一切。

李晟安抱着老爸的身體在風雪中行走, 在黑夜中前行。

到家了,到家了。

眼前這一排排新建的樓房整齊, 漂亮。眼前這一棟, 就是李晟安的新家。可這個家, 卻沒有了最需要他,最值得擁有它的那個人。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身影, 孑然一身地,佇立在黑夜之中,風雪之中。

三天之後葬禮。村子裡的人都來了,許久不登門的親戚也來了。劉浩和蕭萌也從廣州趕了過來。陸展蘭也要來,但李晟安婉拒了。

蕭萌看看自己哥哥的樣子, 憔悴得已經不成人形。他已經在這裡跪了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蕭萌依稀記起了自己母親走的時候的樣子。那時候自己還小, 但表哥在自家門前的雪地中一跪就是三天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表哥真的是很傷心, 很痛苦。表哥更是可憐, 可憐。似乎這世上的所有痛苦他都經歷過,都忍受過。蕭萌知道表哥和姨夫的感情有多深, 知道他多麼深愛,多麼捨不得姨夫。但爲什麼,爲什麼上天連他最後這一個親人都要帶走?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出棺的那一刻,李晟安抱着老爸的遺像又一把跪倒在了棺木之前,伸手抓住它,不讓他走,不想讓他走。

“孩子————”村長終於開口說話了,“你就放手吧!讓你父親安息吧————!”

李晟安的眼淚瞬間又噴薄而出,一頭倒在地上悽聲哽咽不止。老爸,我不是不想讓你安息,可是我真的捨不得,捨不得你走。你走了,卻留下了我一個人,留下了那麼多的遺憾,你在那裡能安息麼?能快樂麼?真的能快樂麼?

棺木在大雪中前進,鞭炮聲,嗩吶聲,哭泣聲,一路前行。

這個時候,路口出現了一個綠色的身影,高高大大。

李晟安擡眼一看,是自己的堂弟,杜辰,是二叔的兒子。

已經長這麼大了,已經長這麼高了。穿着一身綠色的軍裝,顯得英挺帥氣。棱角分明的俊秀五官和李晟安有着幾分神似,身材同樣是筆直修長。

“哥————大伯————!”杜辰一把跪倒在路上,攔住了行人的去路,匐在地上大聲痛哭。

李晟安沒有言語,也沒有理會,領着棺木和人羣從他身邊走過。

“對不起————對不起————”身後一直傳來這個聲音。

火葬之後李晟安的父親被安葬在了祖墳上,那是一個小山頭的山腰,長滿了松樹。李晟安的祖祖輩輩都在這裡安息,有那些已經沒有了墓碑的祖先,有自己的爺爺,奶奶,母親,還有那個爺爺。而現在,自己的老爸也躺在這裡。他終於可以去和母親,爺爺,奶奶團聚了。終於不用再受這世間之苦了,終於解脫了。

葬禮結束之後,村長拉着李晟安的手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孩子啊,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啊。雖然你的親人都不在了,但這裡永遠是你的家,是你的故土。如果在外邊生活的不好,那麼就回來,我們永遠歡迎你。你是一個好孩子,聽話的孩子,孝順的孩子。”

李晟安跪在地上,用手掃着墳地周圍的雪,一直這麼掃着,掃着……

晚上,陸展柏和李晟安同睡一間房。身邊的他將頭捂進了被子裡,不知道睡着了沒有。而陸展柏卻怎麼樣也睡不着,雖然同樣是三天三夜沒有閤眼。這北方的冬天異常寒冷,而這剛剛建好的房子還四處透着潮氣,也還沒有裝暖氣,即使裹在被子裡也是冷得瑟瑟發抖。

陸展柏坐起身來,打開手邊的檯燈,點了一根菸,慢慢抽了起來。開始回憶,開始回憶自己到李晟安家後見到的一切,經歷的一切。

李晟安將頭被子裡伸了出來,轉頭看了陸展柏一眼,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怎麼,睡不着麼?是不是認牀?”

“不是,”陸展柏也看了李晟安一眼,回答道,“只是睡不着,起來想想。”

李晟安沒有接話,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說道:“想什麼?是不是見到這裡的一切都覺得很新奇,很意外?你以前或許從來也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吧?”

“是有些新奇,有些意外。”陸展柏答道。

“是麼?”李晟安也接着說道,“你覺得新奇,但這裡卻是我的家,是我的故鄉。而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八年。這裡的經濟不發達,馬路很狹窄,人也很少。設施也很落後,人們的文化程度也不高。但這裡的人們,和每一個地方的人都一樣。也有着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嚮往。村子裡的人每天會想着怎麼樣多賺一些錢,怎麼將自己的房子修得漂亮一點,怎麼樣培養自己的孩子,讓他們日後有出息。有了錢,他們就可以在其他人面前挺胸擡頭。有了漂亮的房子,他們就會覺得更加有面子。孩子在外面有了出息,他們在家裡腰桿纔會挺得更加筆直。

以前,這裡的人們祖祖輩輩都是以種地爲生。但開發商一來,說可以給很多錢來買他們的土地,說可以讓他們住上嶄新漂亮的新樓房,說可以讓他們變成真正的城裡人。於是,他們便將自己的生計之本,賣給了他們,甚至不惜放棄祖屋來交換金錢。爲了能多得一分,他們可以跑斷腿,找關係,找領導,因爲這些都是他們日後炫耀的資本。但真正的,他們得到的,卻少的可憐。一畝地幾千塊,就這麼賣了出去。如果最後能拿到一個大幾萬,他們就會高興得呼天搶地。

或許你認爲五萬多塊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或許還值不上你一身的行頭。但在他們看來,這卻是很大一筆錢,或許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爲了這些,他們可以不論親情,不顧道義,不講道理,佔爲己由。只要進了自己的口袋,那就屬於了自己,是絕對不會再吐出來半個的。這就是他們。你可以無法理解,但在他們看來,這是很正常的,也是習以爲常的。而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受着這樣的薰陶,走着既定的道路。

小時候,我家很窮。母親過世得早,只有老爸和我。我們也一直是被看不起的,也是被同情,被可憐的。我的老爸從小就培養我,讓我讀書,讓我好好學習,指望我今後出人頭地,光耀門楣。而我,從小也夢想着長大當一個檢察官,長大後懲奸除惡。但小孩子又能知道多少呢?我很調皮,成績也不好。於是,老爸對我更是嚴加管教。他脾氣不好,也沒讀多少書,也不懂得教育孩子的方法。對我總是不是打,就是罵。不聽話是打,成績不好是打,貪玩也是打。記得有一年冬天,我貪玩掉進了河裡,於是躲在麥田裡,不敢回家。直到晚上,老爸帶着一大幫鄰居出來找我,將我找到。但老爸很生氣,直接就把我扔進了冰冷刺骨的池塘裡,也不許別人來救。我以爲自己已經死了,因爲那是我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一次,但最終還是被鄰居救了起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再貪玩,努力學習,拼命學習。等大了之後,我也慢慢了解了老爸的苦心,後來也順利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我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老爸很高興,特別高興。其他人也很羨慕,紛紛來道賀,就連那些常年不上門的一些親戚也來了。老爸感到了榮光,感到了驕傲,那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但我進了大學,離開了家鄉,離開了故土,一切都很不適應。多年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壓抑因爲我小姨的死,而徹底爆發。

我打了人,把他打成了殘廢,但同時也毀了我的一生,毀了自己的夢想,毀了老爸所有的期望。

他一病不起,我也無心再繼續學業。而那些曾經羨慕和嫉妒我們的村民,親戚們也都遠遠地看着,心中或許是感傷,或許是微笑。去深圳的時候,我對老爸發誓,日後若是不做出一番事業來,絕不回來。但到了深圳,我才真正看清這個世界,看清一切。像我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想要成功,難上加難。我也想過冒險,想過出格,同時也做過。但所有的結局,只能讓我更清醒地看清自己,讓自己認命,讓自己屈服。於是,我又一次讓老爸失望了。雖然後來他找了阿姨,蓋了新房子,但這一切都太遲了,一切都不能彌補他心中的痛苦,心中的遺憾。就像你說的,他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過,一天也沒有。最終,卻只能以最悲慘的方式帶着遺憾走,離開這個世界。

他真的很可憐,很可憐。小的時候爺爺奶奶過世的早,二叔,三叔去了鄉下。只有他一個人,一直只有他一個人。上學的時候因爲家裡的成分不好,整天被打得連小學也沒有唸完。長大後爲了和我母親結婚,白天上山砍材,夜裡回家挑土,日日如此,就連大年初一也一樣。終於,他一個人用土磚蓋起了我家那間老屋,迎娶了我母親。但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因病去世,他怕找個後母對我不好,於是一個人撫養我,給我一切。他種着地,養着魚塘,種着蓮藕,這就是我們的生活來源。後來二叔回來了,他把老房子讓給了他們一家住,自己在魚塘邊搭了個棚子。後來,三叔也回來了,他又把棚子讓給了他,自己在旁邊又搭了一間。自己的土地也給了他們,讓他們生活。

我和老爸從此就守着魚塘過日子,春天養魚,秋天收網。夏天種藕,冬天來挖。但不管多麼辛苦,他卻從來不讓我幫忙。總說你去好好學習,這纔是你該做的。他脾氣雖然不好,但心地善良。他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弟弟。但我們,給他的卻只有失望,只有痛苦。那天,他在病牀上求我,對我說不要怨恨二叔,二嬸,他們始終是自己的親人。他還對我說,他已經沒有遺憾了,因爲他有一個好兒子,真正的好兒子。但我知道,他是痛苦的,是最痛苦的。他的遺憾是天底下最多的,最大的。他只是想要我,要我們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這就是我的老爸,我最後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