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後。
大成幅員遼闊, 在其西南有處叫秀城的地方。秀城周圍山環水繞,風光極其秀美,雖不富庶但也悠閒自在。像是大陸一直流傳下來的默契, 即便有國戰, 也絕不動秀城一分一毫。在整個大成, 也算是人人嚮往的一座城池。
在秀城西南, 有一座八寶村。
八寶村也是山環水繞, 村後有一條八寶河,村西有一座八寶山。景色優美,但秀城周圍的村落皆是如此, 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但它的確有名氣。
因爲八寶村的出過一個名人——丞相顧雲。
顧相罷官後就回了故鄉八寶村歸隱, 再未出山。只是一年半前, 京城變故多發時, 曾經回過一次,除了從顧成璧處帶回顧銘瑄的屍身, 也順道看望老諫官。
自小諫官被害,兒媳撞棺殉情後,諫老夫人也沒撐住幾日也撒手人寰。老諫官險些一病不起,卻放不下尚在襁褓裡的幼孫。辭了官,遣散了下人, 在家養兒。他當官二十幾年, 清正廉明, 到老也沒落到多少, 下人當然已經請不起了。後來在顧相的邀請下, 他將京城的一切變賣,收拾了收拾, 帶着孫子來了八寶村養老。
想當然,他一個男人,又是五旬老者,哪裡養活得了孩子。諫家小孫子剛到八寶村時,瘦弱的跟只小老鼠似的,三天兩頭生病,哭起來撕心裂肺的,氣的顧老夫人直罵老諫官。
老諫官唯唯諾諾,將孫子全權交給老夫人照顧。
八寶村離玄州的薛家莊不遠,顧思瑜和薛臨風時常來探望幾位老人,經商的顧成璧偶爾也會經過送些特產之類,九王爺夫婦忙着管理南州事務,雖然離得不遠卻是來的最少的,這日子過得倒也清閒自在。
八寶村的顧家,不止住了三位老人和一個幼兒。一年前,還來了個年輕的書生,不過弱冠之年,領着個剛出生的嬰兒,在顧家常住下來。
現在在村南的私塾教書。
八寶村自從出了顧相這個狀元后,縣官親臨此地,資助村民建了所學堂,遠近幾個村的村民都把孩子送來。縣官巴不得再出一個顧相,雖然這願望直到他升職離任也未曾實現,但的的確確爲遠近的村民做了件大好事。
如今顧相和老諫官歸隱,時不時也在村長的邀請下,去教兩堂課。自然,比起古板的老丞相和老諫官,孩子們更喜歡新來的年輕先生。
先生長得斯斯文文,眼尾處有顆殷紅的硃砂痣,整個人看起來極其俊秀,煞是好看。對學生極其溫和,耐心有佳。
學生們想了一堆先生教的詞語來形容他,最後保留了三個。
公子如玉。
溫文爾雅。
招人待見。
——好吧,最後那個是孩子們找來充數的。
於是常常能在私塾裡聽到這樣的對話。
一個:“啊,先生好溫柔,長大能娶到像先生這樣的媳婦就好了。”
另一個:“對呀……嗯?不對,先生是男人啊。”
一個嘆息:“哎……能嫁給先生先生就好了。”
另一個無語半晌:“……你也是男的!”
一個一臉悲痛:“啊,好苦惱,原來我和先生之間隔着如此大的鴻溝,讓我如何跨越!先生啊先生,你就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夢!”
另一個仍舊無語。
一個突然道:“要不你嫁給我吧!”
另一個扭頭就走:“……老子也是男的!”
剩下那個五歲的小男孩獨自搖頭嘆息:“你才五歲,自稱什麼老子啊?沒大沒小。”
學堂沒逢五逢十休息,新先生趁着清閒去村後的八寶河邊垂釣。
八寶村有八寶,八寶河裡出肥魚是其中一寶。村民時常在下游下水摸魚,每次都能大獲豐收。先生就是先生,他垂釣都在上游,而且垂釣並非爲吃魚,而是修心養性。否則把魚竿掛在一旁,他手裡捧本書作甚?
正值炎炎夏日,烈日當空,河邊樹林裡卻清幽爽快,沒有一絲暑熱,可是樹上的知了仍舊叫得歡。他穿了身青色長袍,就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旁邊用石塊壘了塊小高臺,魚竿擺在上面,被石塊壓着。
水聲潺潺,樹葉婆娑。水面上時不時蕩起一層波紋,肥嫩的魚兒偶爾探出頭換氣順道看看河邊那個傻書生。
掛了餌料就不管了,餌料被吃完才把魚竿取走,再掛上再被吃光。如此反覆。
不是傻是什麼!
許是看書看得太入神,連身後慢慢走來一個人也不知曉。也不能怪他聽不到,那人內功極其深厚,走路片葉不沾,半點氣息沒有,瞬間就到了書生身後。
突然響起的聲音將書生驚醒:“爲師如何告誡你的,做事要一心一意,看書莫釣魚,釣魚莫看書。嗯?銘瑄。”
書生無奈地搖搖頭,起身轉過來,恭敬地喚那人:“師父。”
相貌清俊,左眼眼尾處一顆殷紅的硃砂痣,正是顧銘瑄。
眼前這身穿黑色道袍,似乎而立之年,面無表情,處處透着仙風道骨的道人,正是西天山派掌門,顧銘瑄恩師——玄司。
一年半以前,顧銘瑄在宮中詐死,被顧成璧帶出來後,就隨顧相回了八寶村,這一待就是一年多,還當起了學堂的先生,教課授業解惑,教導一羣小孩子。
玄司看了他的魚竿一眼:“可是釣到魚了?”
顧銘瑄搖頭:“徒兒不是來釣魚的。”
玄司蹙眉。
顧銘瑄道:“徒兒是在餵魚。”
玄司挑眉:“哦?”
顧銘瑄轉身看着河流,笑道:“師父許是沒見過這樣的餵魚方式。”
玄司將他的魚鉤從河裡勾出來,看着直鉤上殘缺的餌料:“爲師只聞昔日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才用的直鉤。的確沒有見過還有用直鉤餵魚的,餵魚的話,倒不如直接把餌料扔進河裡。”
“直鉤餵魚,只不過是爲了讓魚兒爲了吃食多費些力氣。稀鬆平常的一張嘴就吃到東西,不是太便宜了?”
玄司不置可否。
“這麼多年了,還是跟兒時一樣,腦子裡盡是些稀奇古怪的點子。”
顧銘瑄不語。
“你在京城的作爲,爲師也都聽說了。攪混了好一灘水。”
顧銘瑄淡然道:“師父,徒兒說過的,我要逆天改命。憑什麼我要任由命運擺佈,我也有自己的主張。”
玄司道:“你的命運已經改變,爲師當初爲你斷命,算出的是紅顏禍水,而立之年皆要困於深宮。可是如今你逃出皇城,已將天命篡改。星盤錯亂,你今後走什麼路,爲師暫時已看不出來了。”
“要改變,就要徹底。”
“那躲在此處又是爲何?”
顧銘瑄不答。
師徒倆就在河邊安靜地站着,直到顧老夫人焦急地聲音傳來。
顧老夫人氣喘吁吁地跑來:“銘瑄啊,快回去看看,誠兒不知爲何一直哭,勸都勸不來,非要找你。”
顧銘瑄聞言立刻往回趕,也顧不得跟玄司和老夫人說句話。
顧銘瑄剛到家門口,就聽到裡面一陣一陣地小孩子哭嚎聲,撕心裂肺,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立刻推門進去。
一個奶娃娃癱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嚎哭,眼淚一把一把的,哭花了一張粉嫩嫩的小臉。一邊的顧相和老諫官記得抓耳撓腮卻沒辦法,想哄也不知如何哄。旁邊還有個兩歲的小娃娃,也是着急地蹲在一邊,奶聲奶氣地哄:“誠兒,誠兒,別哭了……”
顧銘瑄急忙走過去叫他:“誠兒。”
小娃娃聽見顧銘瑄的聲音,立刻止了哭,露出一雙核桃似的紅眼睛,哽咽着叫他:“爹、爹爹……”
“誠兒怎麼了?哭得這般傷心。”
“嗚嗚嗚,爹爹!”小娃娃手腳並用地撲進顧銘瑄懷裡,眼淚又嘩嘩直流,“爺爺壞,爺爺說爹爹,不要誠兒了,嗚嗚嗚……”
顧銘瑄瞪向顧相。
顧相摸着鼻子,尷尬道:“就是逗逗他,逗逗他而已……”摸着鼻子小聲嘀咕,“誰知他這般不經逗……”
顧銘瑄邊安慰懷裡哭得抽噎的孩子,邊責怪顧相:“誠兒還小,心思單純,哪裡經得起您這般逗弄!”
顧相訕訕道:“以後不會了,不會了。”
老諫官白他一眼。
顧老夫人和玄司剛進門,聽到這話,立刻道:“你個爲老不尊的!”
小娃娃被顧銘瑄哄了半晌,終於安靜下來,抽噎着睡着了。顧銘瑄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牀上,一旁的顧老夫人趕緊給蓋上薄被。老夫人看着孩子恬靜的睡臉:“這孩子還真是粘你。”
顧銘瑄替小娃娃淨了面:“他自小跟着我,自是粘我。”
老夫人點頭:“也不枉你當年千辛萬苦將他從宮裡偷出來了。”剛說完就覺得有人拽自己的褲腿,低頭看到方纔在院裡哄誠兒的小娃,溫和地道,“義兒怎麼了?”
小娃睜着水汪汪的眼睛:“顧奶奶,我想跟誠兒一起睡。”
顧銘瑄笑笑,俯身抱起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誠兒身邊:“睡吧。”
小娃開開心心地又往誠兒身邊挪了挪,這才心滿意足地睡下。
顧銘瑄出來的時候,顧相和老諫官已經不在了,八成又去後院下棋了。只有玄司獨自坐在簡陋木桌邊,喝着顧老夫人端來的茶。
“師父。”
玄司點頭:“此處風光秀美,人傑地靈,連茶葉都如此上品。”
顧銘瑄道:“這是八寶山特產的茶葉,師父若是喜歡,我讓母親給師父包一些帶走。”
玄司不客氣地點頭。
顧銘瑄道:“師父特地來八寶村,怕不僅僅是爲了一包茶葉吧。師父有話請說。”
玄司點頭:“前幾日,有人跟我師門中人打聽你的事。”
顧銘瑄一愣:“打聽一個……已死之人?爲何?”
玄司搖頭:“那人問的是,你現下在何處。”
顧銘瑄愕然,這般打聽,難不成那人知道自己詐死之事?!
玄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那人說他來自鎮遠侯府,奉世子沈浩宇之命。”
浩宇……
顧銘瑄一時間愣在原地,有多久……不曾聽到這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