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遠侯的死訊已經由余青寫了份奏摺, 派人送往京城。但關於囚禁左顯之事,卻隻字未提。這奏摺其實不過是做做表面文章,皇帝在軍隊中明裡暗裡指不定安插了多少眼線, 哪還用得着上報, 只怕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更何況, 鎮遠侯之死, 皇帝纔是始作俑者。
但是自從鎮遠侯過世, 餘青就命人把漠城層層守衛,截取一切可傳信的工具,當真讓他捉到兩個皇帝的眼線, 自然是被就地處斬。而眼線放出去的消息,他撕掉一半放走一半, 撕掉的是左顯被囚禁一事, 放走的是鎮遠侯蒙難之事。
自鎮遠侯去世, 餘青將左顯強行囚禁後,軍機大事全都壓在了他肩上。好在他跟着鎮遠侯多年, 在軍中也有威望,一時還壓得下,只是內憂外患,他忙的幾乎腳不沾地。
奏摺上報沒多久,朝廷就來了回信。命左顯暫且接替鎮遠侯職務, 接替一切軍機大權, 三軍聽其號令。
聖旨是以密旨形式由傳令官帶來, 傳令官趾高氣昂地讓餘青去請左顯大人出來。餘青冷笑一聲, 卻派人請來了顧銘瑄, 切命人將傳令官就地壓制住。
顧銘瑄接過從傳令官身上搜出來的聖旨,看罷冷冷一笑, 揮手命人取來火摺子,點燃焚燬。
傳令官瞪大眼睛許久才反應過來,尖聲大叫,反了!
一盞茶後,鬼吼鬼叫地傳令官被關到了左顯隔壁的牢房裡。
兩人互看一眼,知道大勢已去,俱都沉默下來。
連欽差都敢囚禁,連聖旨都敢燒,不是反了是什麼?
沈浩宇一直在給鎮遠侯守靈,驃騎營的弟兄自然常伴左右。但到了夜深人靜時,沈浩宇都會吩咐所有人離開,只剩他與鎮遠侯的靈柩獨處。
而顧銘瑄,除了那日來上香之外,就沒有再踏進靈堂。
守靈第七日,明日火化。
夜已深,偌大的靈堂格外沉寂。沈浩宇仍舊跪坐在靈堂裡,雙眼失神地盯着不遠處的火盆。其他人離開後,他就一直沒有挪過位置,火盆裡的紙錢還是別人離開前燒的。如今沒人添新的,燒完了自然就滅的不剩一點火星,只有黑乎乎的紙灰積了一盆。
這幾日除了吃飯保持體力外,他都維持着這個姿勢。一跪就是一整天,雷打不動。旁人夜裡離開時他跪着,清晨再來時他還是這麼跪着。
不眠不休,彷彿不知疲倦。
可是眼底的青黑和滿臉的倦容,是如何也無法掩蓋的。
中秋的夜裡,十分清冷,他的腿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一半是因爲跪的,一半是被凍得。
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沈浩宇懶得回頭,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吩咐,夜裡任何人不許來打擾我麼。”
話音剛落,腳步聲又響起,卻不是離開而是走進了靈堂。
沈浩宇像是意識到什麼,轉頭看過去,正瞧見顧銘瑄走到他身邊,然後以同樣的姿勢跪坐下。
沈浩宇愣了愣。
顧銘瑄把帶來的黑色大麾披到沈浩宇身上,擡手覆上他僵冷的手:“我來陪你。”
沈浩宇沉寂多日的心,驀地一顫。
他身邊,還有他。
北風呼呼地吹着,成了屋裡屋外唯一的聲響。
顧銘瑄見沈浩宇凍得嘴脣有些發紫,就擅自關上了靈堂的大門,次日再打開也不遲。
沉默良久,顧銘瑄突然道:“你起來歇歇吧。”
細心如顧銘瑄,自然也察覺到沈浩宇腿腳的僵硬。他當年假裝瘸腿,整日坐在輪椅上都覺得雙腿睏倦之極,每日還要偷偷下來活動活動,更何況像沈浩宇這樣不要命地一直下跪。
沈浩宇卻搖搖頭,啞聲道:“不必,我沒事。”
“逞強是匹夫所爲,並非大丈夫作爲。何況……”顧銘瑄看向牌位,“這些也並非是侯爺所喜聞樂見的。”
沈浩宇仍固執地不動:“我不累。”
顧銘瑄也不說話,只是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手下也沒用多大力氣,沈浩宇卻一下子就跌倒一旁,雙腿卻仍舊是蜷曲的姿勢。
沈浩宇身體僵直,竟一動不能動。顧銘瑄仍舊默然不語,將他扶到一旁的柱子邊靠着,將他的腿用力掰直。沈浩宇的腿麻得沒有知覺,坐了好一會才恢復。麻痹過後,積攢了幾天的痛楚一下子翻涌上來,他的腿微微發抖。
顧銘瑄見狀,繼續默不作聲地給他按壓腿上僵硬緊繃的肌肉。
足足按壓了半個多時辰,顧銘瑄額上都滲出了細汗,手下卻仍舊不停。直到沈浩宇拉住他的手,將他拽進懷裡,埋首在他頸間,低聲道:“夠了,夠了。”
靈堂寂靜。
沈浩宇緊緊抱着顧銘瑄,雙手環着他的腰。乍看之下是他在護着顧銘瑄,實際上是他把全身都壓在顧銘瑄身上,提不起一絲力氣。
顧銘瑄絲毫不反抗,手臂盤在沈浩宇脖子上,下巴擱在他肩上,輕聲道:“浩宇,莫要再傷心了。侯爺在天之靈,也不怨見你這般消沉的。”
沈浩宇沉默許久,幽幽道:“銘瑄,我傷心,但更多的,是悔恨。”他深吸了一口氣,“老爹活着的時候,我天天與他頂撞,讓他費心惱火。我是氣他救不了娘,眼睜睜看着娘死。直到長大了,才明白他當初的無奈。我總想着,等他以後老了不能動了,我就好好孝順他,姑且再頂撞兩年又如何。可是,他卻毫無預兆地就死了……
“我不能原諒自己,更不能原諒害死他的人。我知道,以老爹的性子,肯定不希望我報仇,他跟娘一樣,都想我過最安穩平定的生活,走自己想走的路。可是、可是……銘瑄,我怎麼能不悔!怎麼能不恨!”
顧銘瑄的手緊了緊,浩宇……
他再能言善辯,此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沈浩宇。
心結並非外力可解。
“還好,銘瑄,你還在。”
“我永遠都會在。”
“嗯。”
次日,鎮遠侯在漠城城南的廣場上火化。
城牆上有鎮遠侯手下將領把守,城牆上掛滿白綾。
秋風蕭瑟。
然而廣場上並沒有鎮遠侯的屍體,只跪着一個衣衫襤褸手腳被束縛的人,正是當朝第一紅人——左顯。劊子手舉着大刀在旁邊待命。
左顯似乎知道大勢已去,兀自垂頭不語,也一言不發。
不多時,一身孝服的沈浩宇走到左顯身邊,接過劊子手的大刀,“鏘”一聲,狠狠地插到左顯腳邊。左顯被嚇得向後一躲,卻見沈浩宇蹲下來,冷冷地看着他:“今日是我父親火化之日,可知爲何請你出來麼?左顯!”
左顯沉寂了幾天的心情似乎被這一驚嚇都嚇了出來,眼含恐懼,聲音都有些抖索:“沈、沈浩宇,你不可妄動本官,本官是朝廷命官,是皇上親自任命的監軍,餘青囚禁本官已屬大不敬,你若……”
“你要給我父親陪葬!”沈浩宇冷冷打斷他,“你敢害死他,就該想到給他償命!”
左顯被他語氣裡的陰寒嚇得一抖:“這,這都是皇上吩咐的!我,只是聽命行事,我也不想的。該陪葬的不是我,是、是……”
他卻說不下去。
他說不下去,沈浩宇便一字一頓:“欠下的債,都要還。一個一個,慢、慢、來,誰也逃不掉!”
左顯驚恐:“你,你要謀……”
他話音未落,沈浩宇已拽起入地三分的大刀,狠狠砍下他的頭。
一顆腦袋倏然飛起,在地上咕嚕嚕打了好幾個轉才停下來。血從斷開的顱腔裡噴涌而出,濺滿了沈浩宇素白的孝服和臉。那滾落在地的頭顱上,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盛滿恐懼。
斬殺左顯後,便要火化鎮遠侯。
許多漠城百姓前來瞻仰鎮遠侯遺容,廣場上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三軍將士站在場外,身披盔甲,頭系白布。
鎮遠侯的遺體被擺在場中的木牀上,周圍滿布易燃的柴草。沈浩宇舉着火把,面無表情地站在柴草邊,眼底滿是疼痛。顧銘瑄和餘青同所有人一起站在場地外,默然地注視着。
沈浩宇一直看着鎮遠侯的遺容,手裡的火把越燒越短,他卻沒有動作。顧銘瑄看了半晌,突然緩緩走到沈浩宇身邊,握住他舉着火把的手:“別看了,死者爲大。”
或許那個“死”字刺激到他,亦或許是顧銘瑄在身邊讓他稍感安心。手裡的火把這才慢慢伸向柴草。柴草遇火即燃,只是瞬間就將鎮遠侯的屍身湮滅。灼熱的火浪鋪面而來,沖天而起。沈浩宇和顧銘瑄的心裡卻仍舊覺得寒冷。
三軍將士齊齊望着火焰,高聲吟誦起《亡魂頌》:
“今我去兮,君莫悲兮。
我身雖故,軍魂存兮!
今我去兮,君莫悲兮。
我魂尚在,永佑君兮!
今我去兮,君莫悲兮。
天地不仁,喪我命兮。
我身眷故土,我魂不曾離!
……
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熊熊火焰終於將鎮遠侯的遺體完全吞沒。
一代名將,就此隕落。
宣示朝廷的腐敗,預示一代王朝即將走向末路!
斬了左顯,等於向朝廷宣戰。然而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要想謀反,就必須有周全的計劃。可他們的計劃尚未組織好,一個消息突然傳來,瞬間炸開了鍋。
天下大亂的帷幕,由此拉開。
西州,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