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五月下旬的天氣,漸已入了酷暑,但因是江水流逝不息,以及工業化的壞影響尚未來臨的緣故,建築宏大的楚王府內,仍然顯得不是那麼熱,完全不像後世那個火爐般的武漢。
在後宮北側一排不是很晃眼的房子內,心態複雜的楚府年輕一代的佼佼者,緣是內亂頻仍的原因朝廷尚未給正式封號的小郡主朱容榕正怔怔的看着眼前一闋臨江仙,一張光潔的玉版宣上(1),遒勁有力的筆跡不知出於何人手筆,雖是有些年代,但似乎還能聞出那用墨的芬芳似的。朱容榕望着那令人心碎的詞句,心裡不由得泛起早些時候一個採辦時蔬的管家偷偷遞來的一句話,老先生死了,闔家皆死了。
這闕臨江仙,便是老師送給自己的了。朱容榕還能記得那位鬚髮皆白的老先生鄭而重之的介紹這副字畫的語句:升庵公詞句,雖是不知何人所臨,但筆力蒼虯,滿目家國之意,實應非是無名之輩。用墨講究,一望而知乃是小華先生的鹿角漆(2),便是看這副字,也能猜得到用的乃是湘筆狼毫(3),件件非是凡品,惜乎書者未用印,不然留之後世,必是傾國傾城之寶。
這副字畫,本事老先生視若珍寶的東西,爲着護着這武昌城,作價十萬抵給了楚王府,換來數千守城兵,如今……呵,想起城破前那幾日夜的光景,朱容榕不禁有物是人非之感。
話音仿似在耳邊,但斯人已逝,手裡能追挽的,也就只有這副老師視若珍寶的字畫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此時家國生變,人在賊手,已是生不如死,朱容榕長嘆一聲收了卷軸,便要付之一炬。心念着老師,搖了搖頭,但凡哪天那獻賊要是用強,便死了吧。這字畫留着,就更加的沒有意思了。
爺爺偏生看不開,叔伯父輩又多庸碌之輩,這楚王府如今當真是演出了一場不捨芝麻,丟了西瓜的鬧劇。朱容榕一面想着心思,一面就尋着火石。
今天她穿了一襲湖藍色及地長裙,一挽碧紗搭在臂上,眉頭微蹙,繽發未挽,一副失意模樣,但落在園外就要進門的葉風眼中,沒來由的心中便是一軟。清了清嗓子,後面跟着的與這環境大不搭調的艾能奇等人,便聞聲知意退了開去。
兩個小丫鬟顯然是知曉來人身份,低頭掰着手指頭,一聲都不敢吭,楚王府如今便是這個人的天下,至於園裡那位主子嘛,即便是將來責怪不出聲傳警,也總不至於要打殺了的。當然是先敬眼前菩薩。
房內的玉人已經尋着了火石,正展開那書卷要點火,怎奈她畢竟是個四體不勤的郡主娘娘,打了兩下竟是打不出火來,正要擡頭喚人的時候,目光與葉風那略帶迷戀的眼光迎上。這人……好生無禮。但偏偏卻又是無可奈何。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金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因爲小郡主突然變化的很是厭憎的表情,葉風此刻剛剛從對楚榮的懷念中醒轉過來,心裡自然的生出一點不好意思來,退開了兩步,念着那紙上令人頓生惆悵的文字。隨即敲了敲門道:“張某請見小郡主。”
“無賴!”朱容榕收起書卷,撂開火石轉過身子呵斥了一句,隨即心裡轉了個念頭,冷哼一聲道:“我不想見!”
葉風愣了一愣,這女人什麼毛病,不由得掃了一眼樓下遠遠站着的汪兆麟,不是你小子說她找老子麼?難道……靠,泡個妞也不讓獨立自主麼?
如果確實是地下謀士擅自做主的話,這個回答確實倒也在情理之中,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耍起賴皮來道:“萬請小郡主垂念張某一片嚮慕之心。”
“奇怪了——”朱容榕見他着實真是無賴,話裡也便不客氣起來:“我自問極少出門,不知你姓張的在哪裡見過我?又哪裡來的嚮慕之心!求你了,要殺要剮來些爽快的,莫要在我面前演的這齣戲,活脫脫叫人噁心!”
葉風自然不會生氣,其實他完全能夠理解這位小郡主的心情,自己是有個念想所以這般行事的,但人家並不知道啊。所以苦笑了下道:“實不相瞞小郡主,是夢裡夢到的。”
“出去!”朱容榕指了指葉風,憤怒的吼道:“我知道你正做着夢呢,爺爺上了你的當,我可不會!你指望着與楚府結親好收買人心麼?告訴你,辦不到!老師已經死了!湖廣不會有士人跟你們從賊的!”看葉風仍是懵懂着一張臉愣愣的看着自己,突然神經質的跳了起來,操起手邊一柄剪刀,頂在了自己的左胸前吼道:“你出去!以後再敢進我房來,我就死給你看!”
葉風搖了搖頭,這孩子估計是在氣頭上,自己這也是撞在槍口上了。呵呵一笑道:“行,我走。不過小郡主,楊升庵可不止只寫了這一闕臨江仙,還有很多詩作的,張某便念一首給你聽吧,也讓你這等金枝玉葉曉得曉得咱們這些賊,原可都是本分的老百姓,但凡有一條活路,誰他媽的樂意做賊?都是你們自己逼出來的賊!”
他也着實是有些怒了,被那一聲賊字逼出來的,對明朝宗室向來無甚好感的他,腦子裡諸多生動的例子,卻不屑一一舉出來,面對這麼一個沉浸在家國變之中的金枝玉葉,還算有些人味的金枝玉葉,既是她在看楊慎的臨江仙,一首楊慎另外一篇詩作,足以帶給她很多感想:“樂土寧無詠,豐年亦有歌。惟愁軍餉急,鬆茂正干戈!”
話音落定,朱容榕看着那氣洶洶的背影遠去,這纔鬆下一口氣來,望着桌上那闕出世意味極濃的臨江仙,腦子裡泛起一個疑問來,升庵公什麼時候有那樣的詩作?莫不是這個賊酋編造出來的?隨即飛快的否定了這個想法,這麼個土包子,哪裡有這等本事?
★★★★★★★
大殿裡,正是一派發兵的景象,由於葉風事先已經有安排,分兵去武昌的劉文秀和艾能奇已經在點將,原本從屬於他們麾下的中層將領正在接受着胡興漢的面授機宜。李定國要去襄陽轉一轉看能不能把曹革左的舊部收攏一些回來,所以,帶着小郡主那受來的氣的葉風再進正殿時,眼前正是一派忙亂景象。
“招呼人上酒菜,咱八大王與弟兄們踐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自古未變的道理。李自成要打漢陽,攻防雙方都得要準備。但飯總不能不吃,一下午會議,眼前這羣粗豪的農民軍將領可還都是粒米未進,原先還爲着這軍情和聖人下凡天命所歸的東西激動着忘記了,如今聽到葉風這麼扯起嗓子一吼,人人都亮了眼睛。
“謝大王賜宴!”這句話由徐以顯嘴裡喊了出來,葉風看在眼裡,許多人臉上都還帶着些不習慣,但隨即都迅速反應了過來,單膝跪地拱手稱謝。
“虛禮就不要講了,大夥兒放開了吃吧!胡軍師——家裡還有多少餘糧,送七成去漢陽……”葉風稍稍猶豫了一下,心裡暗自下了個狠心,接口道:“這城裡嘛,明天便吃咱老丈人的啦!”
瞄的,再給臉不要臉的話,那就別怪老子了。他孃的,終歸是個後世來的人,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自己還在這跟楚王府講虛禮!想起那個一臉倔強的小郡主,沒來由的責怪起自己心軟來。
“恭喜大王!”殿內諸人均是一臉喜色,卻是猜錯了方向:“吉期定在哪天?咱們擰了劉宗敏的頭來給大王賀大喜!”
“由着她女人家定吧。哈哈——”只有支吾着。看着下人們開始支桌子上菜,藉着這個岔開話題,坐到主位上招呼道:“還是那句話,有我老張一口吃的,就餓不着兄弟們!來,喝酒!”
臉上的神色變化,被兩個軍師捕捉到眼裡,開飯之後,徐以顯湊話關問了幾句,見葉風答的也不太明朗,心中想來是有了些數,藉口還要去安排一下開科的事情,便匆匆出門去了。葉風也沒在意,只自顧着喝悶酒。
席間不住有要出兵的將領過來敬酒表態,一一對飲後,看着眼前一個個的正裝戴甲出門而去,熱血不住的沸騰起來。他孃的,漢陽這一仗,一定要贏!
藉着酒意,使人將李人會等鬆了綁,招呼到跟前來道:“李當家的,咱八大王說話算話,你且吃了這頓酒,咱送你出城!從此後咱們各奔東西,說不定將來有戰場上相見的日子,到時候可莫怪我老張翻臉不認人!來,喝!”一杯酒強行灌進了李人會的嘴巴里。
“小的……”幹嗆着咳了兩聲之後,李人會不甘心的拱手道:“請大王準小的們回營招呼兄弟們。”
想的美!葉風臉色一冷,招呼李定國道:“定國,帶你父王送李當家的出城!”掃了一眼躍躍欲試的孫可望,始終還是沒點他的將,要是你小子去,這些人能有命纔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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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玉版宣,宣紙的一種。
2小華先生,即嘉靖年間嚴世藩謀亂時一同被誅的幕友羅龍文,徽州羅氏制墨大家。鹿角漆,徽墨中極品的一種。其他還有諸如九錫玄香之類。
3升庵公,指楊慎。湘筆狼毫,取黃鼠狼尾毛所制,以遼東的毛爲最上品。湘筆乃筆中極品。本章前半部分文氣重了點,多請包涵。本人亦非書畫方面的研究者,泛泛帶過,若有疏漏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