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關心則亂,冷靜下來後,葉風便發現其實這個小郡主,着實並不值得自己那麼的上心。也許自己離開前世尚短,也許融入這身份未深,而那小郡主的面貌又與楚榮有幾分相似,名字又有幾分關聯的緣故,這才叫自己剛纔聽說她自盡後,那麼慌亂失措的緣由吧?
搖頭苦笑了一下,收起對前世的聯想。在這個亂世裡,太多這方面的心緒並不利於好好的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別忘了,自己可是個賊。雖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但畢竟自己還沒竊到國,這個國家,依然是屬於這位小郡主從屬的那個家族的。
這樣一想,便體會到汪兆麟何以那麼不慌不忙的緣故了——朱容榕着實是沒有理由自盡。她應當是個聰明人,應當清楚之所以大西王還沒有像屠殺襄王那樣屠殺楚王府上下,不是他發善心,也不是他改了殺伐的脾氣,而是他貪圖了自己的美色,如果自己死了的話,楚府上下,生靈塗炭是必然的結局。葉風畢竟是心思不同於其他人,所以纔不像汪兆麟徐以顯那麼篤定。
“徐軍師,橫豎無事,不如咱們攤開來說吧,眼下咱八大王帳下也算有四個軍師了吧。”轉頭過去看着徐以顯道:“老胡不是這頭號軍師的料子,更不是宋獻策的對手。徐軍師,照你看,往後老胡該做些什麼好呢?”
這番話說的不是太隱晦,果然徐以顯臉色便是一變,支吾了片刻,纔想定了回話啓口道:“大王,照以顯來看,胡先生從龍最早,將領們也大多聽他的,這第一軍師自然是沒問題的。只是大王說的也對,宋獻策人中龍鳳,胡先生雖說也是不差,但畢竟不及宋某那般狡黠……”
繞着彎子,最後才說出他的答案道:“大王新得天命,正是要行王道之時,胡先生掌着安民營,近兩日也着實做了不少好事。所以照以顯看——”擡起頭來,正色答道:“不如就掌着安民營好了,他是老人,又有威望,其他人還不一定合適。名目上三殿下雖說是頭領,但三殿下將來總歸要做大事的,還不如慢慢的將安民營放給胡先生去放手而爲……”
葉風唔了一聲,未置可否的點了點頭。背手在殿內踱步想着,這胡興漢的優點盡在徐以顯的掌握之中,呵,自己今天若不是這麼問一句,這傢伙估計沒什麼好下場。去安民營吧,本來也就是這麼個打算。
這老徐呢?聽說他動兵法兵器……葉風停下腳步,問徐以顯道:“咱們恐怕在湖廣要經營上一段時日,你讀兵法多,看能不能從下面的苗子裡邊,輪番的帶一帶年輕人?等咱們在湖廣安穩下來,還是要取蜀中的,再說將來說不定還有滿韃子……”
這個想法是那天晚上在鴨蛋洲前看着馬元利與那個崔文榮交戰的時候就生出來的,農民軍打順風仗很猛,士氣也很旺,但遇上挫折不知變通,士氣來得快也消得快,那日崔文榮不過千來號人,居然擋得萬餘人那麼久,這顯然就是個軍事素養的問題。徐以顯懂兵法,平時也愛搗鼓些兵器陣法方面的東西,讓他帶一帶也是個好事。而且……看得出來,徐以顯也很想在部隊中建立起自己的圈子,這對他來說應當是個好機會,雙贏的事情,何樂而不爲?
徐以顯臉色變得幾變,顯然心裡在動心思,沉吟着開口道:“既是這樣的話,大王,以顯有個不情之請。”
“說——”
“請王頭領與以顯一起辦這個事情。王頭領乃是延安府有數的鐵匠,有他幫襯着,以顯以爲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說到後半句葉風才曉得他說的是王應龍,嗯,他這個提法倒也有道理,弄起來的話效果應該不錯。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了,想起自己那匹坐騎上的河圖,哈哈一笑問道:“徐軍師,如今這大殿裡就咱們兩人,也不消隱瞞了,你說說,那河馬洛龜是怎麼弄出來的?咱老張看見有人拿手去蹭,那白點卻怎也蹭不下來,那是什麼玩意?”
如果是後世的話,葉風倒是可以理解,乳膠漆塗塗,電吹風吹吹……但這時代怎麼弄?哪來的乳膠漆?
徐以顯頗是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沒人,這才神秘兮兮的道:“這王府中有棵樹會出……以顯又弄了炸藥,拿膏藥粘了點火……就是那馬兒痛的不行,虧是有四個兄弟幫忙,這纔沒叫那青驄跳起來……”
葉風正在想這怎麼操作,火藥點火灼燒,把那樹液印到馬身上……徐以顯卻想歪了,悄聲道:“大王放心,知道底細的都……”
葉風一驚,殺人滅口了?怪狠的,不由自主的瞪了徐以顯一眼道:“呵,那你這麼說給咱八大王聽了,不怕咱將來滅你的口?”他當然不是那種沒聽說過這種事的人,話音裡當然也帶了點玩笑的口氣。
徐以顯掀起前擺跪下,伏地道:“爲了大王的皇圖霸業,以顯縱是將來身首異地,亦死而無憾!”
這漂亮話說的當然是漂亮,葉風哈哈笑着,將他扶起,望了一眼門外依舊沒什麼動靜,卻也不好發問,想着將來的事情,皺起眉頭來吁了口氣道:“徐軍師,你莫怪咱想得遠,咱八大王如今在想,那滿韃子將來咱們總是要打的,你尋思有什麼好辦法沒有?常聽人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咱們將來總要碰那滿萬的滿韃子的。”
這個問題他自己也想過,但限於很多因素,並沒有個很系統的想法,今日也着實是閒得無聊,這才問起這個看起來很有智計的軍師。
很顯然,徐以顯有想過,但答案並沒有什麼新意,只聽他嘆了口氣道:“朱朝嘉靖年蒙古俺答寇京師,戚少保是時正是武舉子,上了一份《備俺答疏》,是用車陣的法子,以多戰車倚城出戰,與長城互爲倚仗,只可惜,這隻能算是個守的法子。如今崇禎老子無能,朝廷顢頇,只怕……”
葉風也陪着他嘆了一口氣,心情沉重起來。
“稟大王——”汪兆麟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燈光下,只見他一臉喜色的走了進來,神秘兮兮的笑着道:“恭喜大王,小郡主有請。”
哦?葉風驚訝的哦了一聲,看來自己猜得沒錯了,這小郡主果然是玩的一出假自殺的把戲。就說嘛,她十來歲的人,能非凡到哪裡去?
“走——”一掃頹氣的喊了一聲,邁開步子。
“大王,那宋啓年,兆麟擅作主張,已經拿下了,非是如此的話,只怕小郡主不能認清形勢。請大王恕過兆麟自作主張之罪。”葉風點了點頭,這小子,看來是做了一番功夫了,笑着恕了他的罪道:“郡主她怎麼說?”
汪兆麟緊跟在後面,嘿嘿一笑答道:“大王自問便知。”
呵,玩神秘。理解,葉風心情暢快,加快了腳步。想起早先從小郡主那聽來的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便問道:“早些時候去見小郡主,聽她說起什麼老師去了,汪先生久在府中,可否賜告張某,那位老師是誰?這些天就要大葬一些人的,這便一起辦了多好?”
汪兆麟謹慎的擡頭掃了一眼葉風臉上的表情,低頭拱手道:“稟大王知道,小郡主府外的先生姓賀。便是破城當晚降了的賀老閣老。”
啊!?葉風怔怔的,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傢伙投降後自殺,玩的是哪一齣?
瞧他臉上似乎有些不忍,知道他也是心情不會好到哪裡去,便重重的嘆了口氣,再也不說什麼了。
到得郡主的居所,提着燈籠侯着的幾個婢女慌忙下跪,擡手叫她們起身之後,汲取了早間不敲門惹惱對方的教訓,在門外朗聲道:“張某請見小郡主。”
略待了片刻之後,只聽樓上傳來朱容榕淡雅的一聲道:“有請敬軒將軍。”
敬軒,乃是張獻忠的號,葉風在稍稍怔了一怔之後反應過來。嗯,憑着她這個稱呼,葉風第一次在面對這個小郡主的時候,心裡能有點溫馨的感覺。是嘛,與一個面相很熟悉的人之間始終保持一個尷尬的氣氛實在是不太好的狀況。從汪兆麟那裡問清了賀逢聖的事情後,心中頓起欽敬之心,一聲嘆息後,邁步上樓。
即便是不看這小郡主的面子,也要厚葬的,與先前那個印象深刻的崔文榮參將一起,武昌城裡投降的明軍,以及將來要繼承的部分行政官員都需要一個心理過渡,除了與楚王府結親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上得二樓,印入眼簾的是一副很有情調的畫面,一副古箏前,一襲白衣的朱容榕散着頭髮,只兩邊耳間挽起一縷來盤在頭上,一枚玉簪子插在頭上,倒有點像個道童似的。臉上明顯的沒有化妝,天然的一張白淨的臉上掛着一抹淡淡的哀愁,見葉風進來,只微微張了張眼,隨即雙手一擡,按在箏上,只聽錚錚的強音響起,顯得撫琴人的心理極不平靜。
葉風並不是個太守規矩的人,既是主人不招呼,便自找了地方坐了下來,等着這自己有些不知從何處下手的小娘們宣泄她自己的情緒。聽了片刻,也算是聽了出來,這彈的乃是一處十面埋伏,節奏激昂,到了末了處時,指法愈加的快,葉風轉覷她的臉色,只見滿臉憤懣。心中又是不由自主的心生憐惜之意。待的一個漫長的收音結束之後,怔怔的道:“賀閣老的事,張某曉得了。小郡主但請放心,我一定會風光大葬其宗族,不讓他做今之屈大夫。慚愧,先前賀先生詐降之時,確是沒想到他會如此節烈,若是早知曉,張某一定使人看好了他,莫讓他得如此下場。”
“哦?”好半天之後,朱容榕纔回復平靜,轉臉看了一眼葉風,譏諷似的笑道:“沒想到敬軒將軍還曉得屈大夫。不過也虧得將軍,興許這樣赴死,對於賀先生方是好事,總好過楚府如今這般忍辱偷生。”
“張某也是念過兩年書的。”葉風硬着頭皮回答道,其實他自己並不知曉張獻忠到底念過什麼書沒有。解釋了兩句道:“其實獻忠入府後,並未有什麼太過之舉,不知郡主忍辱偷生之語何出?”
“嗯——”朱容榕指了指邊上桌上一冊文書,卻不答他後半句話:“這裡有破城前找地方上拿來的敬軒將軍生平,確是念過書的。”
葉風聽她話裡仍是譏諷,心裡有幾分來火,反脣相譏道:“唸書不念書又有何分別?楊文弱才高八斗,那又如何?”
“倒是因將軍,闖賊而死了。”朱容榕也不生氣,只是毫無垂下了手,端坐在古箏前,翹起脣角看着葉風,似乎是存心激怒他似的。
葉風知道這樣的人始終還是骨子裡瞧不起自己這流賊出身的張獻忠,便又舉了個人名道:”不知小郡主可知否盧象升公是怎麼死的?”
盧象升一腔熱血,活活給朝廷逼死,他是知道的,只是一時之間不曉得盧象升的字號,只得含糊着說一個盧公。朱容榕顯然不是一個舍閨房無他事的貴族女子,聽得他這般說,臉上一愣,葉風便曉得她是知道自己在說誰。
只聽朱容榕嘆了一口氣道:“聖上爲小人矇蔽,哪朝哪代沒有?你既是口稱盧公,忠肅公可沒學你那般……”
“所以他死了,張某如今坐在小郡主面前。”葉風心中冷笑,天下英才都那般愚忠的話,最高興的可是滿洲人,因爲北京那位腦殘皇帝會一個個的將能人逼死逼走的。不用花錢的無間道啊!也不想與她繼續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問道:“蒙小郡主寵召,張某心喜的很。難道小郡主召張某來,便是要與我辯這等閒話的麼?”
朱容榕站起身來,香氣撲鼻而至,葉風不由得呼吸一滯。只見小郡主自桌上拿了一本書來遞給葉風道:“挑個黃道吉日吧。”
“幹什麼?”葉風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木然接過書來問道。
朱容榕冷冷一笑,搖了搖頭道:“你進府來,所求的不就是這個麼?怎麼事到如今,倒婆婆媽媽的。”
只見她翻開書頁,指着五月廿四日,宜嫁娶的字樣道:“便是這一天如何?”
這……這是說要與我成婚了麼?葉風一呆,隨即怔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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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今之屈大夫。賀逢聖城破後,騙家人宗族百餘口登一大船雲說逃難,至江中沉舟而死。民間傳說賀某屍身百餘日不腐。五月死,十一月始葬,屍身仿若方死。
2盧象升此時尚無諡,但名聲已顯。此處忠肅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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