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墓地的平原裡,李奇揹着阿麗珊,在無窮無盡的墳墓間穿行。
前方依舊是茫茫墓園,根本看不到盡頭,李奇正想問離冥河還有多遠,背上的阿麗珊卻開始顫抖。冰寒的氣息穿透織物,由纖瘦軀體傳遞到他身上。
李奇正要說話,阿麗珊卻先開口:“歐蘿拉姐姐很美,真人比幻景還美。”
怎麼說到這個了?
“你也很美,阿麗珊”,他趕緊展現自己的正常情商。
“虛僞”,阿麗珊毫不領情:“我麼,說不上醜,更說不上美。就算很美也沒有意義,我們終亡教會的人在其他人眼裡是很晦氣的存在,太靠近的話會沾染上死者的不幸。”
“其他人不包括我,我也不關心其他人怎麼看你,我只知道,你的確是美的。”
李奇用很嚴肅的語氣說:“說虛僞是在侮辱我的專業精神哦,你還不知道,不久前我剛剛打敗了美神,獲得了選美比賽的冠軍。所以關於美,在費恩目前是找不到比我更有資格的評委了。”
說話的時候李奇也在回憶,之前阿麗珊在山脊上,神殿前,舉着燈等候他的那一幕,如果繪製成畫卷,真的非常美麗。
“你在選美比賽裡打敗了美神?”
阿麗珊先是噗哧笑出聲,然後身體哆嗦得更厲害了,不過不是冷而是很辛苦的忍着笑。
她喘着氣說:“公爵殿下跟傳聞裡的形象真是差得太遠了,更像是城鎮裡那些遊手好閒的小貴族,特別擅長搭訕女孩子和吹噓自己有多厲害。”
她環着李奇脖子的手稍稍緊了點:“我其實……偷偷吃過肉的。”
依稀聽到吞唾沫的聲音:“烤豬頭,很好吃,尤其是豬耳朵……”
終亡聖女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有一次我吃得滿嘴都是油,沒擦乾淨,回去就被父親罵,再洗胃和**,那是我唯一一次不想當聖女。”
李奇順着她的話問:“說起來,你這個聖女,有什麼特殊的職責嗎?”
“我的職責是給死者帶去大墓地的氣息,引領死者的生魂,不讓他徘徊在凡間”,阿麗珊說:“但我的資質並不好,需要經常下來熟悉這裡的氣息。”
“經常下來?跟現在一樣嗎?”
李奇抽了口涼氣,這位聖女竟然可以在人間和地府隨便來往?
阿麗珊的聲音變得低沉:“不,只是意識,像現在這樣靈肉一體下來,只有兩次,上次是成爲聖女的時候。”
想到她說的資質,還有她的身份,李奇又問:“你們終亡教會的聖女,不是選拔,而是世襲的嗎?”
“這是我們世代傳承的命運”,阿麗珊說:“公爵您也知道,大家都對我們的教會避而遠之。沒有特殊原因的話,一般人哪怕再窮困,也不會加入我們的教會。所以大主教和聖女,都是一代代傳承下來的。”
“我明白”,李奇想到了撈屍人圓鉤,跟晦氣和不幸打交道的職業,幾乎都是這樣。
雖然不明白阿麗珊爲什麼打開了話匣子,態度也驟然變了,可漫漫路途裡能有個聊天的,李奇還是很高興。
兩人就這麼毫無主題的隨口聊着,越過一座座墓穴,向完全看不到盡頭的平原深處走去。
阿麗珊越來越活躍,完全看不出是最初那個冷漠孤傲的終亡聖女:“其實,我也想穿好看的衣服,我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想交很多朋友。”
她羞慚的道:“以前我恨過父親,甚至恨過……吾主,但吾主沒有拋棄我。”
李奇抽了抽嘴角,心說你家神祇是沒得選擇。就像我家小紅帽,說不定有很多次都想把自己一腳踩扁了,可惜,她找不到更好的代言者。
阿麗珊接着說:“在活人的世界裡看着活人的生活,再在大墓地看到他們的生魂走向冥河,漸漸的我覺得這對他們來說是不錯的,也是必須的解脫。大多數活人都被沉重的苦難壓迫着,但大多數人還是能堅持到最後,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做的事情雖然很微不足道,可想到凡人由此獲得永恆的安寧,也覺得很有意義。”
“這麼想可不對哦”,李奇糾正道:“死亡對凡人來說並不簡單就是解脫而已,幸福之所以讓人愉悅,苦難之所以讓人畏懼,都是因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生命是無限的話,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啊。”
阿麗珊幽幽的道:“公爵果然明白死亡的真意,吾主的安排沒有錯,我……應該是值得的吧?”
這語氣有些不對呢?
李奇正要問,阿麗珊說:“放下我吧,冥河到了。”
這就到了?
李奇舉目眺望,前方依舊是無窮無盡的平原,只是沒有墓穴了,依稀能看到一股股灰暗的煙氣急速飄過。
“冥河一定要有河嗎?星河也不是真正的河啊”,阿麗珊爲李奇的無知而嘆氣。
不好意思,一直以爲這裡的冥河跟其他奇幻世界的冥河一樣,必定有條河呢。
再一想,不管是各種傳說,還是終亡之主,都沒提到過“擺渡人”,費恩世界的冥河果然不一樣。
不對,其實是有“擺渡人”的,就是終亡之主。
阿麗珊落地後晃了晃,李奇扶住她,確認了之前的觸感沒錯,她身上的確只穿着這件黑袍。他還來不及有其他想法,就被她身體的溫度驚住了。
冷得像萬年寒冰……
再看阿麗珊的臉,李奇暗抽口涼氣,除了眼瞳還在微微轉動,能感覺到呼吸外,此時的終亡聖女,跟屍體幾乎沒有差別。
阿麗珊急速翻動着嘴脣,似乎在爭分奪秒:“對不起,公爵,之前我是怕時間不夠纔不想跟你說話。要您揹着我,也是想依靠您的生命氣息,支撐得更久。”
“我還很擔心我堅持不到這裡,還好,我沒有辜負吾主的囑託。”
她說到,李奇就有了不妙的感覺,急聲道:“那就趕緊回去啊!”
阿麗珊咧開嘴,但因爲臉上的皮肉跟冰塊一樣僵硬,笑容很不自然。
“剛纔說過了,我還要陪公爵渡過冥河,進入亡者之域。”
李奇很擔憂:“但你這個樣子……”
阿麗珊搖頭說:“公爵,我還會陪你很久,但你陪不了我了。”
“告訴歐蘿拉姐姐,我很喜歡她,最喜歡她演的伊麗莎白女王。”
“還有,我的墓碑還空着,麻煩公爵給我刻墓誌銘。”
李奇差點要跳起來了,你在說什麼啊!?
“別說話……”
阿麗珊又恢復了最初的冷傲模樣,將手中的長杆燈插在地上,然後定定看着李奇。
“以吾主伯塞奎斯之名,我,阿麗珊-約德爾在此獻上靈魂,護佑李奇-普雷爾完成亡者之旅。”
她的身影像是着火了般漸漸模糊,一處處化作跟燈色差不多的橘黃光影,飄搖晃動,有如人形明燈。
“阿麗珊——!”
李奇大驚,伸手去抓她,手卻落了空,只在那團光影中蕩起一團漣漪。
光影裹在他手上,帶着微微的暖意向他身上蔓延,急速流入他脖子上的吊墜裡。
那是阿麗珊給他的吊墜,給他的時候只是說到了冥河需要,也沒詳細解釋。
現在李奇明白是拿來幹什麼的了……
光影不斷流入吊墜,光色也由橘黃急速褪色,變成類似亡靈的幽綠。但李奇沒有感覺到一絲亡靈的氣息,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像是套上了一件嚴密無縫的外衣,很溫暖,很柔軟。
光影中還帶着模糊的意念,李奇依稀聽到了哭聲。
“我捨不得父親,捨不得夥伴,捨不得活着的一切啊……”
“如果沒有普雷爾公爵,我就不會死了,我恨他……”
“這是我的職責,是我的命運……”
“公爵是個有趣的人呢,也是個好人……”
當阿麗珊的身影盡數流入吊墜時,那些雜亂的聲音也隨之消散,李奇依舊維持着伸手的姿勢。
稍稍回神,李奇看到了另一個阿麗珊。
她仰面倒在地上,兩眼緊閉,散亂的黑袍露出纖細的手臂和小腿,皮膚青白如紙。
剛纔是她的靈魂,這纔是她的身體。
“阿麗珊!”
李奇還想把阿麗珊扶起來,可剛接觸到她的肌膚,就明白這已經是一具屍體。
“你……你在玩什麼把戲?你人呢!?”
他還有些不相信,覺得阿麗珊是不是用了什麼特殊的法術,把靈魂從身體裡抽出來,躲進了吊墜,陪他繼續走下去,然後還能回到身體裡活過來。
“咱們換個辦法行麼?你這個樣子,身體怎麼處理啊?”
李奇慌亂的道:“爲什麼不先說清楚?咱們可以一起研究更好的辦法?”
“她已經死了,公爵。”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讓李奇驟然僵滯,是終亡之主。
終亡之主淡淡的道:“你戴着的吊墜是一件神器,名字叫冥岸巡禮。它可以保護你的靈魂不受冥河侵蝕,同時遮掩你的靈魂波動,讓其他亡者視你爲同類。”
“這件神器原本已經失效了,需要填入一個有資質的,並且自願的靈魂。阿麗珊符合這個條件,遵循我與赤紅女士的約定,我將她和這件神器送給你。”
李奇呆呆的嘀咕:“她……死了?就爲了這個,死了?”
他猛然爆發,憤怒的咆哮:“就爲了這個!?”
終亡之主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既要讓你安全渡過冥河,又要保護你進入亡者之域深處,接觸到死神的神座,這是最好的辦法,我不明白你爲什麼生氣。”
李奇依舊很激動:“因爲你強行塞給了我這樣的犧牲!我連知情權都沒有,更別說反對了!”
“更可恨的是,在我剛剛認識了她,以爲會多一個朋友的時候,又馬上奪去了她的生命!”
“但這兩個只是我個人的感受,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犧牲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時候纔會考慮!爲什麼把犧牲當成吃飯喝水那種必須而且自然的事情?也不管是不是有其他可能,首先就選擇犧牲?”
終亡之主啊了一聲:“珍惜凡人的生命,這也是愛與解放的信仰具現嗎?還真是奇特……”
祂用平淡得像是說凡人不吃飯就會死這種事情的語氣說:“至於爲什麼,我是神祇啊。”
李奇一愣,滿腔怒意驟然消散,只化作深沉的悲哀,落進心底,爲革命的火焰再添了一捆柴。
他苦澀的嘆道:“是啊,你是神祇……”
一點也沒注意自己的語氣很不恭敬,李奇揣着一絲僥倖問:“能復原嗎?阿麗珊能活回來嗎?”
終亡之主說:“很遺憾,她的靈魂不夠強大,已經被神器消解了……”
“伯塞奎斯陛下”,李奇語氣轉冷:“你能忠實的履行與吾主的約定,我很感激。但這件事情,以後我會跟你算賬的。沒錯,是我,而不是我的女神。”
“雖然不是太明白,但我異常期待”,終亡之主說:“沒有事先告知的確是我的疏忽,作爲小小的賠禮,我給你一個提醒。”
李奇壓下對終亡之主的厭惡,沒好氣的道:“什麼事?是我眼皮上少了兩枚金幣的手續費?”
終亡之主顯然沒聽出這個梗,語氣未變的道:“注意背後。”
背後!?
李奇一頭霧水,還想問個仔細,終亡之主卻再沒任何迴應。
從附近撿來石塊,給阿麗珊的屍體壘砌了簡陋的墓穴,李奇低沉的道:“阿麗珊,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會在你的墓碑上刻‘你與我同在’,你不會反對吧?”
最初李奇見到阿麗珊的山脊處,那座小神殿裡,一個乾瘦的中年男子,收回了盯在半空的目光。
在祂的視野裡,李奇的身影已經沒入冥河。
“伯塞奎斯陛下……”
牆壁上的昏黃燈焰微微搖曳,傳出發音怪異的女聲:“我要怎麼找到他?”
男子揮手,燈焰驟然拔高了一截,小小殿堂瞬間亮了許多,又漸漸恢復正常。
“冥岸巡禮嗎?陛下還真是捨得啊”,女聲接到了信息,喜悅的語氣中又帶着絲狐疑:“您是真心想……”
“在我的計劃裡,你只是輔助,當然你自己有什麼盤算,我既不知道,也阻止不了你,不是嗎?”
終亡之主說:“我只想讓死神的神座不再空懸,這一點我們應該是有共識的,暗月陛下。”
“我不過是個小小的亡靈君主,在陛下面前可承受不起這樣的稱呼”,那聲音笑道“叫我芬琳德就好,叫芬妮的話更好。”
終亡之主沒說話,燈焰驟然熄滅。
黑暗中,終亡之主的視野穿透空間和力量,“看”到了一個冷白光點,在湍急的河水中,一點點向對岸移動。
終亡之主沒有看那點白光,而是審視從白光上延伸出來的,若隱若現的光絲。雖然已經極爲黯淡,但仍然能分辨處淡金、冷白、暖白等各種光色。
“真是奇特……”,終亡之主低聲嘆息:“不知道能給冥岸帶來多大的變化。”
順着某根淡金色的光絲,一路回溯,最終在進入大平原的道路上,沒入一個怪異身影。
這個身影就是一團飛灰匯聚起來的,不斷的涌動變幻着,似乎在努力的凝聚成型。
在這團飛灰的後面,又有十多團相似的身影,還有一團小小的飛灰,就直接綴在領頭那團飛灰的後面。
只有神祇能看見的光絲上,一股細微的波動傳入,那團飛灰驟然一震。
一顆頭顱漸漸成型,那是個黑髮青年,正面目賁張,卻又閉着眼睛,似乎在迎接什麼巨大的災難。
“敏………凱……”
青年嘴巴微微張合,跟瀕死的魚似的,低低喊着毫無意義的音節。
最近家裡兩位長輩連續去世,雖然個人做不了什麼,但還得回老家露個面參與儀式。正好寫到跟生死有關的內容,不由唏噓。這兩天每天就只能一更了,週一會恢復兩更,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