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一盞茶的工夫,黃包車停在了一座院落前,車伕恭敬地對柳老爹說道,“先生,柳府到了。”
柳老爹和大愛下了黃包車,車伕一溜煙就跑了,柳老爹定睛打量這座庭院,跟周圍的四合院並沒多大區別,青磚灰瓦高屋矮牆,飛檐峭壁鉤心鬥角,唯一不同的就是矮牆的內外栽植了十餘株櫻花樹,門楣上方的匾額寫着兩個鎏金大字‘柳府’,氣勢不凡,在周圍一片民房中略顯突兀,辨識度也一下子加大了好多。柳老爹平息了一下波濤洶涌的心情,努力剋制自己的感情,用力地叩打了兩下門環,不一會兒黑色的木門咣噹一聲從裡面被打開,一位穿戴整潔面容精緻,年齡大約四十多歲的婦人走了出來,她十分和善地問柳老爹,“先生,您找誰?”
柳老爹雙拳一抱,很有禮貌地問道,“打擾了夫人,請問這是柳敬祖老先生的府上嗎?”
這位婦人微微一笑,“正是柳府,您是?”
柳老爹聲音顫抖地說,“拜託夫人向柳老先生通報一聲,就說有一位叫永得的後生前來拜會。”柳老爹哥仨,老大柳文正的乳名叫永正,老二柳文德的乳名叫永得,老三柳文貴的乳名叫永團。
婦人笑着說,“既然是故人到訪,不必通報,先生,請跟我進屋吧。”
柳老爹謝過柳夫人,緊隨她走進院子,柳夫人朝着西廂房喊道,“老爺,有貴客來拜訪你。”柳夫人的話音剛落,只見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從廂房裡走了出來,精神矍鑠,身板硬朗,滿頭黑髮,春風滿面,看上去也就是五十歲上下,他和柳老爹雙目相視的瞬間,臉上的笑容全無,嘴脣激烈地抖動,柳老爹的淚水奪眶而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哭着喊道,“故人之子永得跪拜柳老先生。”柳衍祖頓時老淚縱橫,倆人抱頭痛哭,傷心不已!
葉枝和大愛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過了半晌,葉枝才趕緊跑去把虛掩的院門關上,大愛從來沒見過柳老爹如此失態,她俯身對柳老爹柔聲地說道,“爹,您和這位爺爺有啥事到屋裡去說,街上的人通過矮牆能可見您倆的。”大愛的這句話提醒了柳衍祖和柳老爹,倆人攙扶着站了起來,都擦了擦眼淚,柳老爹拉着大愛對柳衍祖說道,“柳老先生,她叫大愛,是我的閨女。”
大愛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給柳衍祖磕了個頭,輕聲說道,“柳爺爺好。”
柳衍祖此時已恢復了理智,他雙手扶起大愛,慈祥地打量着她,笑着說,“好孩子,有家教懂禮數,爺爺喜歡。”
柳衍祖把葉枝介紹給柳老爹,柳老爹對葉枝深鞠一躬,恭敬地說道,“柳夫人好!”
葉枝趕緊彎腰還禮,笑着對柳衍祖說,“老爺,你和柳先生到客廳裡落座,我給你們沏茶去。”
柳老爹這才發現父親大人住的這座四合院從外面看很普通,從裡面一看才發現,寬敞明亮,富麗堂皇,八間正房,東西兩座耳房,西廂房是書房,東廂房是客房,房屋迴廊所用木材全是上等紫檀,房內迴廊陳列着各色古董,院內除了櫻花還種了一棵海棠,傢俱陳設更是古樸典雅,整個院落的格局與陳設都散發着濃厚的文化氣息,是一種無形的奢華。
柳衍祖和柳老爹並肩走進正房的客廳,主賓落座,大愛緊挨着柳老爹,這時葉枝把沏好的茶端了上來,柳衍祖對葉枝吩咐道,“文根娘,你到街上去買些菜回來,晚上給客人包餃子吃。”
葉枝答應一聲,笑着對柳老爹說道,“柳先生,你慢慢品茶,我去去就來。”說完眼睛看向了大愛,大愛猶豫一下,然後站起來對柳老爹說道,“爹,我陪着夫人一起去吧,幫夫人拎菜,順便看看天津的街景,一飽眼福。”柳老爹點點頭,大愛親熱地挽着葉枝的胳膊出了家門。
打發走葉枝和大愛,柳衍祖的眼淚汩汩而出,歲月荏苒,時光如水,一去不復返,恍然隔世的感覺油然而生,自己當年離開雙柳村的時候,柳老爹才十八歲,還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柳老爹的鬢角都隱約露白,飽經滄桑的臉龐黑黢黢的發亮,唯一沒變的是那剛毅的眼神。
柳老爹重新給柳衍祖磕了三個響頭,柳衍祖摩挲着柳老爹的頭,老淚縱橫地自責道,“永得哪,爹對不起你們哥仨,更不對不起你死去的孃親。”
“爹,你是啥時候知道俺娘死了?”
“永得,你坐起來說話。”
柳衍祖把柳老爹拉起來坐到自己身邊,長嘆了一口氣,無不懊悔地說道,“永得,說來話長,你們不知道我的情況,但我對柳家大院這些年發生的大事都有所耳聞,我得到你娘自盡的消息後,就立刻派人回黃縣故意散佈我被軍閥槍殺的假消息,就是爲了平息雙柳村對你娘自盡的各種非議,給世人造成一種你娘爲了我而殉情的假象,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娘和張祿私通的事,永得,你記着,張祿和你娘都沒錯,錯的是我,是我先辜負你娘和張祿在先,柳家大院的這些情債糾纏不清,即使沒有張宗昌的通緝,我遲早也會離開雙柳村的。既來之則安之,你就在天津多住些日子,日後爹慢慢跟你講這些年來,我都在幹啥,但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我這幾十年來冒用柳敬祖的身份,並跟柳家大院斷絕一切聯繫,都是爲了保護你們哥仨,也是爲了保護柳家大院,因爲我的身份太複雜了,就像一顆不定時炸 彈隨時都可能引爆,簡單地說,我既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又是國民黨的特務人員,屬於雙面間諜,問題是我現在的妻子還是日本人,她的哥哥和弟弟都是侵華的關東軍,我的身後就是萬丈深淵,一不小心就會摔成粉齏,新中國沒成立時,我兩頭吃香,現在我兩頭都不得好,我搞了一輩子的政治,深知其中的厲害,所以我不得不從開始就把自己的身份隱瞞地這麼深,在天津這個家,你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和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那兩個妹妹,你不用擔心,她們都成家立業了,並在解放前就移居海外,你的那個弟弟叫柳文根,生他時我都快五十了,我老年又得一子,自然對他非常溺愛,在他身上傾注了我晚年全部的心血,他也很爭氣,國學根底非常深厚,酷愛寫作,並且精通中、日、英、俄四國語言,考慮到他的前程,京津戰役結束後我就託人把他送到了部隊,當上了一名戰地記者,後來被調到第三野戰軍某兵團做通訊員,其實是秘書,朝鮮戰爭爆發後,他跟隨部隊入朝作戰,現在去了有三個多月了。”
“爹,我現在這個後孃身份沒有問題吧?”
“葉枝就是個普通的日本女人,無論當年的民國政權,還是現在的中共政權,都對她都有過嚴格的政審,她本人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當年我剛把她從日本帶她回國時,確實有幾個日本商社上門找過她,讓她擔任商社的名義顧問,但都被她嚴詞拒絕了,她愛的是我這個人,這點我特別自信,你也看得出來,我比同齡人至少年輕了十幾歲,這都是葉枝的功勞,我比她大整整二十歲,她從十六歲就和我同居了,在一起共同生活三十一年了,卻絲毫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一直把我當成流浪兒出身的柳敬祖,梁啓超先生已經去世多年,世上真正知道我冒用柳敬祖身份的只有義僕張祿。永得,你做事確實很謹慎,剛纔進家門見我時,你通報得是自己的乳名,你離開天津後,將來即使有人想調查也無從查起,新中國剛剛成立,政治風暴只會愈演愈烈,百年的柳家大院決不能因爲我而毀於一旦,所以我至死也不會暴露身份的,但你要記住,我無論是爲國民黨效命還是爲共產黨服務,我沒有幹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作爲執業律師這個公開的社會身份,這幾十年來來我更是兢兢業業、公正無私,嚴肅認真地對待每一個案例,贏得了業界廣泛讚譽與民衆的尊重。”
“爹,你現在的假身份對柳家大院確實起到了保護作用,但落葉終須歸根,你最後還是要魂歸故里的,作爲兒子,每每想起你已近古稀之年,還要漂泊江湖,我就心如刀絞......”
柳老爹說着說着就潸然淚下,自己從十八起就挑起了柳家大院這副重擔,一挑就是二十五年,自己年輕時的所有夢想都被這幅重擔碾壓的粉碎,如果爹不離開雙柳村,自己也會義無反顧地走上革命道路,像兒子義章那樣馳騁疆場不枉爲男兒一場,這些都不算什麼,最痛心疾首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待,孃親年紀輕輕就自縊身亡,親爹活着跟死了沒啥區別,想牀前盡孝都沒有機會,人生何其無奈與傷悲!
柳衍祖坐在一旁,低着頭暗自垂淚,回望自己的一生,從十六歲就開始結識社會名流,積極投身到社會變革的大潮之中,在各種政治勢力之間縱橫捭闔,大半個世紀以來,‘城頭變幻大王旗’,各色政治人物在中國這個破敗不堪的政治舞臺上粉墨登場,柳衍祖身不由己地被歷史的潮流裹挾着向前奔涌,到新中國成立時,驀然回首,這才發現自己窮極一生的遠大理想,只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自己從來都不是勇立潮頭的弄潮兒,只是這風起雲涌的年代裡的一粒塵埃,微不足道且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