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童

淮許楚閣,洛陽傾國。

槳聲燈影,夜泊臨江。

一片細雨籠罩蒼穹,吹散了無數煙塵,零落成泥。

環繞楚樓的水面上漣漪輕舞,淺碧色的水波,應和着水面上凝結的霧氣,宛如精靈嬉戲人間。

水面上斜行着若干軟紗錦簾的畫舫,幽咽的琴瑟之聲時隱時現,推杯換盞之間觥籌交錯,細聲輕語的女子衣衫半落。

一雙手繞過遙汀的身體兩旁,將窗戶掩合。

遙汀低頭看了眼臨窗桌案上才畫的荷花,嫩粉色的荷瓣,已被雨水浸染,模糊成一片。

身後的聲音磁性溫柔:“觀棋說你身體虛寒,着涼尤其不好。”

回過身去,遙汀於燭光中笑得溫和:“沒觀棋說的那麼嚴重,主上這是關心則亂。”

對方搖搖頭,看似很不相信:“你體內靈氣強大,又有仙法護體,身體卻總並不算好,觀棋的話,我看是可信的。”

轉身回到桌案旁,遙汀動手收拾筆墨紙張。

屋內燃着十二色的蠟燭,圈起一室的暖黃。

這些各色的蠟燭,都是法天閒時做的,有次法天在時,遙汀和洛涯說笑,說到想要十二色的蠟燭,法天便是不聲不響的做了出來,遙汀後來勸阻過,可是法天總歸不聽,遙汀也就由他去了,沒想這次出來,他竟隨身帶着。

將筆墨歸架,遙汀問的心不在焉:“主上最近早出晚歸,可是有什麼事情?”

法天遲疑了片刻,遙汀立刻道:“如不方便,主上不必說。”

楞了楞,法天神色間有些踟躕:“不是不想和你說,我是擔心你。”

將頭低下,遙汀嘴角綴着一點笑:“勞主上費心了。”

燭心噼啪一聲,法天回過頭去,遙汀的面容在燭光中蒙上了一層淡黃色的暖光,柔和的令人沉醉。

法天的手指如同受到了蠱惑,擡起來去碰觸那溫暖的淺黃色,遙汀在燭光中眉目若水,不躲不拒,臉上漾起層層笑意。

潔白的指腹觸到遙汀的脣角,久久徘徊,像是精心撫摸着一件釉質細膩的瓷器,遙汀擡手抓住停留在脣角的手指,淡淡的道:“主上,我見到佳璃了。”

法天迷茫:“是誰?”

“主上最近在找的妖鬼。”

法天頓了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將法天的手放下,遙汀眼睫垂落,一層陰暗的光線,掃在她的眼瞼上面,眸色不明:“妖鬼的名冊上,主上的靈力很厚重。”

點點頭,法天聲音中似有嘆息:“陸緒稟告過,說是很多鬼衆都曾見過那妖鬼,我恰好來人世,便順道找一找,否則陸緒三天一陳情,五天一上書,也挺煩的。”

擡起眼睛,遙汀很專注的問:“主上最近忙着的,就是要抓那妖鬼?”

法天的聲音滿蓄溫柔:“我不想讓你操心。”

遙汀心中忽然一動,手指交握,千言萬語只此一刻,眼眸中波光流轉,法天竟是看呆了。

正在這時,不知誰以指節輕叩房門,法天再向遙汀眼中看去,卻又是一片水波平靜。

“秋意來了,”遙汀輕輕笑道:“也真難爲他。”

房門被從裡面打開的時候,秋意雙眼掃到室內的法天,看到對方臉上那種不爽的表情,覺得自己來得非常不是時候。

“要不屬下晚些再來?”白秋意打量着法天。

秋意仍在身在閻羅殿內,做着他的判官,按照常理而言,離了司書殿後,秋意如若見到遙汀的時候,應該自稱‘下屬’,而非‘屬下’,但是他的這種稱呼,仍舊沒有改過來,每次遙汀聽到秋意這樣叫,都會隱約覺得,秋意從未離開。

“不用了,主上也沒什麼事情,倒是我讓你找的東西,找到了麼?”遙汀一邊說着,一邊將秋意往室內請。

秋意推辭着不進去,只是從懷中拿出一方硯臺,不是新的,光看表面,就知年頭不短,遞到遙汀手裡:“就是這個,不是很難找,屬下先走了。”

聽到秋意告辭,遙汀擡腳走出房門:“主上回房安歇吧,屬下也該告辭了,正好送送秋意。”

知道遙汀想要藉着自己遠離是非,秋意也不拆穿,跟着遙汀,走到客棧的門首。

雨滴仍舊淅淅瀝瀝,飛濺在房檐,他們之間已經熟悉得不行,也是無消多言,遙汀看着秋意,消失在街角的牆裡面,隱去了身影。

再度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法天已經走了,桌上一碗蓮子羹,還冒着熱氣。

雨夜的覺,竟然睡得很踏實,滴滴答答的聲息,像是溫柔的輕語。

這種天氣,遙汀起得一向不早,她起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快到正午了,只是連日下雨,天總不見晴明。

溼潤的雨線,沿着黛色房檐,順從的滑落下來,敲打在屋角旁的石子上,濺落起數顆剔透的水珍珠。

遙汀倚靠在牀上,室內靜謐和暖,屋檐上水滴飛濺,和着細微的啪啪聲響。

七月的雨,來得如此纏綿悱惻,攪得心緒難平。

用溫水洗漱完畢,用罷早飯,遙汀獨自坐在牀上發呆。

這樣想了一會兒,遙汀覺得屋內有些發悶,抓起牀腳的油傘,下了客棧的樓梯,走到街市上。

太陽被鉛色的烏雲遮住,天空中是大片的陰霾。

街上行人寥寥,鳥雀也隱去了蹤影,間或一兩個行人,披着蓑衣,急行在光滑可鑑的青石板路上。

遙汀漫無目的的走着,風裡夾雜着細小的雨絲,零散的拍打在她的面頰上,有些許的涼意。

路邊支着一個賣涼凍的小攤,攤主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精壯男子,眉眼憨厚,一雙大手有些微微的凍紅。

遙汀給了攤主十文錢,攤主從粗質的白瓷大盆中小心翼翼的拿出熬製好的涼凍,放在砧板上,用銀色的菜刀仔細的切成薄片,整齊的碼在碟子中,放到了遙汀面前的桌上。

攤子本是有三方桌案,此時雨落,只留了一個,遮擋風雨的雨布厚重結實,小攤的一方天地中,竟是比悽風苦雨的外面暖和些。

看了眼守在攤子旁的漢子,遙汀夾起一筷涼凍,讚許的笑道:“這涼凍做得彈性勁道,真是好手藝。”

攤主搓了搓手,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是祖傳下來的,俺做得不如俺爹。”

遙汀點了點頭,隨口問道:“老人家可還在?”

攤主眼圈有點紅,聲音有些低垂:“俺爹他,已經去世了。”

涼凍質地滑涼,遙汀手拿筷子沒有夾穩,一片涼凍又落回了白瓷盤裡。

這葛家的涼凍,是祖傳的手藝,葛家六代都以此爲業。

遙汀嘗過葛家每一代人的手藝,這六代人中,做得最合遙汀胃口的,還是這攤主的爹。

原來已經死了,遙汀竟然都不知道。

這也不奇怪,她每天面對的都是卷帙的文書,這些事情,如果不是刻意的關心,本來也就難以知道。

雨絲落得更加稠密,梳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簾籠,盤中的涼凍透明清涼,遙汀的心中忽然有些倦意,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

雨簾中靈靈稚嫩的童聲彷如近在耳旁,叫囂着抓撓遙汀鮮血淋漓的心肺,親人的頭顱,高高的懸掛在杆子上面,就像挑着大紅的燈籠,鮮紅可怖的血線,漸漸染成了漆墨的黑。

分不清現實和幻覺的界限,一切都籠罩在了朦朧的煙雨之中。

遙汀茫然的看着攤主跑到雨中,接着手拉着一個六歲左右的女童,一起走進了攤棚中。

小女孩梳着朝天小髻,臉上流着一條條的水痕,穿着翠綠色的小襖和同樣顏色的褲子,腳上卻沒有穿鞋子,身上泛着溼漉漉的潮氣。

引童。

妖鬼操縱的引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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