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爸爸愧疚地道歉說：“我愛人愛女心切，有些話說的不對，你們不要往心裡去。燕子出了這種事，只怪肇事司機，跟其他人沒有關係。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二位改天再過來吧。”
知道他們心裡難受，我們杵着也幫不上什麼忙，就各自散了。
離開病房，本想去找李瞳吃晚飯，胡靜卻叫住了我：
“采薇姐姐，你等一等。”
我落寞地看着她，她遲疑着問：“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醫院外的小園子，夏末的日光依舊慵懶，落日餘暉照在地上，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
我和胡靜並肩坐在長凳上，誰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好久，胡靜才扭頭看着我，問：
“姐姐，你知道婭婭爸爸的事情嗎？”
我沉重地點點頭，心裡五味雜陳。吳慶明的死，不該由婭婭來承受。
“那你也覺得，婭婭得病、復發都是因爲報應嗎？”
“這個世上，生老病死，皆有定數。就算是長輩的債，也不該全由子女承受。”
“我也是通過這次的事情，才知道婭婭父親的事情。五年前，我還在念初中，婭婭也是。可是她的爸爸卻因爲那起醫療事故病逝了，婭婭也因此患上抑鬱症。命運總是相同的開始，不同的結束。姐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婭婭，我們以前讀小學的時候一個班，後來初中我爸爸調工作，我轉學了，所以斷了聯繫。
直到考上同一所大學，我們才又重新聚在了一起。這也是爲什麼，我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成爲這麼要好的好朋友你知道的，我和婭婭的專業都是醫學，可是這條路，並不是我們自己選的。
我從小就想成爲一名法官，像我爸爸那樣，可以懲惡揚善，用法律規範社會，用法律的準繩時刻捍衛它的尊嚴。初中那會，爸爸辦過的案子都十分出色，他的書房裡有好多獎盃，我特別自豪，他是我的榜樣。
可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爸爸會斷我兒時同學的案子，這幾天聽他們說來說去，我心裡挺不是滋味。我總覺得是我爸爸害了他們，因爲我爸爸讓叔叔失去了工作、傾家蕩產，後來他纔會鬱鬱而終。婭婭也因此患上了抑鬱症，我聽說得抑鬱症的人，根本無法徹底根除，情緒不好的時候分分鐘都想自殺！那一天要不是因爲我不分緣由地質問，她也不會徹底崩潰……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不可饒恕。我害了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
“傻丫頭，婭婭爸爸的案子不是一個法官就能左右的，那個案子證據確鑿，誰斷都一樣。是非對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杆秤，道德、法律就是準繩和底線。婭婭的爸爸因爲診斷失誤，病患自殺，又因爲沒有搶救及時致使病患死亡，他應當負起責任。至於病逝，也許是他自己過不去心裡的那道坎。你爸爸秉公執法，並沒有錯，他做到了本職應盡的義務。”
胡靜搖搖頭，很頹廢地說：“不是的，爸爸雖然用法律讓罪有應得的人承擔的罪責，讓受害者的家人得到一絲安慰。可是那個醫生，他的家人何其無辜，卻也因爲這場案子受盡了苦難。善良的人不僅沒有受到庇護，反而因此顛沛流離；有時候我真的不能明白，法律捍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當初我吵
鬧着要讀法律，爸爸就問過我，我答不上來，他就很生氣，不許我再學法律。
後來，我擰不過他，只好去學醫。我雖然沒有如願以償，可是高中時候我一直涉獵爸爸書房裡的專業書籍。按着醫療事故處理條例，那個莫柔是在家中自殺，雖然送到醫院搶救時候還有心跳，可是最終是因失血過多加洗胃不及時停止呼吸的。
婭婭的爸爸雖然參與了搶救，可是他並不是急救醫生，做的也都是一些從旁輔助的工作，就算追究責任，也該追究主治醫生的責任。他只是莫柔的精神治療醫師，並不是直接造成莫柔死亡的原因啊。”
她的這番話卻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砸在了我的頭上，我幾乎不可相信這其中莫大的關聯，卻原來之前我一直隱隱覺得哪裡不對的地方竟然是在這裡。
莫柔的自殺，我已經無數次地聽羅恩還有汐灩複述，他們的傷痛我全部看在眼裡，可我卻從來沒有關心過，造成莫柔死亡的那個醫生究竟是誰。
而吳婭一家的悲劇，父親因一起醫療事故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甚至舉家避難到老家好多年，這樣的悲劇裡，我只顧着感傷，卻從類沒有過問死去女孩的名字。
卻原來，這兩個事情，根本就是一件事！
吳慶明的失誤造成了莫柔和羅恩的遺憾，而羅恩的堅持追查也給吳慶明一家帶去了不幸。
胡靜的話就像是一條線，把我所知零零碎碎的東西，一點點地穿了起來，當我離真相越近，竟然覺得更加迷茫。想想之前謝阿姨對我說的那些話，字字血淚，再想想羅恩的悲痛回憶，亦讓人痛徹心扉。
一起醫療事故，兩個家庭的悲劇，到頭來，卻不知道這究竟是誰的錯。
……
“我爸是精神科的醫生，我上初中那時候他主治的一個患者割腕自殺，沒救過來。患者的家屬鬧得很兇，我爸就引咎辭職了。那個時候家裡賠了好多錢，我們在B市待不下去，所以我媽就帶着我先回老家安頓，我爸爸則留在B市陪着我哥哥，那個時候我哥哥也是剛大學畢業頭幾年，工作還不穩定。又過了半年，B市忽然就傳來噩耗，說我爸爸精神壓力太大，存儲了大量的安眠藥，患上了抑鬱症，身體因爲服用藥劑越變越差，沒多久就……”
……
“其實我不喜歡當醫生，專業是媽媽給我報的。我真的很害怕，真的，薇姐姐，每一次去醫院，我都會特別壓抑。可是……我也知道，學醫是爸爸對我的期待，我不能辜負。以前照顧我的醫生也說過，人最可怕的敵人，其實是自己。”
……
“婭婭這孩子，有輕微的心理疾病，我丈夫出事的那個時候醫鬧鬧得滿城風雨。婭婭在學校也被同學攻擊她是‘殺人犯’的女兒，受了很大的刺激，也沒有跟家裡說。我那是疲於奔走我丈夫的官司，沒有好好照顧她，等到我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後了，婭婭第一次發病是在我丈夫的葬禮上，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醫生說這屬於心理疾病，她畏懼過去的生活，在臆想中滋生出了一個保護自己的人格。後來通過這些年的治療，她已經好很多了，只是有的時候還是會犯。”
……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丈夫的死也不是因爲那個女孩自
殺直接導致的，是他自己沒有過自己那道坎。”
……
“我絕不相信，我的小柔是自殺的。姑姑，不論你怎麼勸我，有機會我還是一定會查一查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呢，所以你這麼一步一步地緊逼，只是爲了查一個也不一定會存在的真相？書懷，你的作品都已經可以到達第二層，爲什麼你的人生還要一直停留在第一層？當年你就吵鬧不休，堅持認爲小柔不是自殺，鬧完葬禮鬧法庭，最後小柔自殺被判定爲醫療事故，也算是給你點安慰了。可是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死心呢？”
“姑姑，這件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訂婚前一晚我們還在商量第二天的香檳究竟用誰家的，訂婚宴的蛋糕究竟需要怎麼切纔不算破壞美感。她那麼在乎我們的感情，在乎我們的訂婚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去死？小柔手腕上的割傷是她自己弄的沒錯，她也很有可能是吃了大量安眠藥，可是送去醫院的時候她還沒有死，蹊蹺的地方在這兒！我回國以後繼續查當天負責搶救的醫生、護士，可是這些人幾年當中全部離開了，如果不是因爲這中間有貓膩，他們爲什麼這麼巧，全都找不到了呢？”
……
“當年他爲了當上市長，不願自己的兒媳陷入自殺的醜聞，所以多方施壓查出了一個醫療事故的結局，差強人意，只要不會擋了他的官道纔好。莫家也是遮遮掩掩，順水推舟，當然這中間還有……你家裡人的協助。我和小柔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可你們爲了各自的利益，纔不管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只要最後的結局是你們的想要的，又怎麼會在乎我們的死活？”
……
我踉蹌後退一步，腿彎不住地打戰，腦子裡來來回回都是婭婭母女以及汐灩羅恩的對話。那場醫療事故，真的有表面上說的那麼簡單嗎？
還記得當初聽李瞳說起這起醫療事故的時候，我還專門在網上搜過事情的詳細經過，可惜有用的信息寥寥無幾，那些痕跡，就像是被人刻意地抹掉了一般。當時我還奇怪，既然是轟動全城的案子，怎麼在網上都查不到案件的詳情，而羅恩一直暗中追查，是否也在懷疑醫療事故的真實性？
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理清這些頭緒，就覺得亂哄哄的都在我的腦海裡吵來吵去。胡靜看我半天發呆，臉色有變，忍不住問：
“姐姐，你沒事吧，你想到什麼了？”
我忍不住問她：“胡靜妹妹，你確定婭婭父親的那個病人就是一個叫莫柔的嗎？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胡靜有些忐忑，細聲說：“我爸跟我說了這事以後，我還想問得更細，可是他不肯告訴我，所以我就偷偷在爸爸書房裡看了他平時的記錄本。”她心裡沒底，十分緊張地說：“上面勾勾畫畫，連我爸做筆記的地方都寫着，‘證據不足，還需進一步調查’，那——”
“胡靜！——”小丫頭的話忽然被一聲呵斥所打斷，我們被這一聲怒斥嚇了一跳，扭頭看去，樓梯口站着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兩鬢微白，一身幹練的西裝，身材看上去高大威猛。
胡靜怯然，而男人上前揚手就給了胡靜一巴掌，嘴裡厲聲道：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言語之間要知道分寸，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胡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