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等回到榮府,見過衆人後,就在老太太跟前回稟了林家之事,黛玉婚配之事也略略地提了。
賈母頓時斂了笑容,好一會兒沒有發話。倒是王夫人這次先回過神來,就笑着帶頭向林姑娘賀喜,賈璉聽着一屋子此起彼落的恭賀聲,見機告退了出來。
他回到房裡,鳳姐年節過後就病了,老太太那邊都沒在伺候,喜聞賈璉歸家,少不得撐起些精神迎他。
鳳姐與他夫妻久未得見,敘了些別後的話,但聽賈璉說起林姑娘之事,也驚愕不已,埋怨道:“這麼大的事,怎不路上遞個消息回來,”又道:“我當初聽說你們返程,還和寶玉說笑,道是林姑娘就此在我們家長住下了,如今竟是叫他的盼望落空了不成?”又趕着問林姑娘究竟許給了哪戶人家。
聽賈璉說出曹雪芹來,鳳姐卻又換了一副神情,不屑道:“我還以爲是哪門子的王侯公府,原來是他。你放心,老太太必不會讓林姑娘嫁與這等寒酸人的。”
賈璉這一路上與秦鍾等三人相交益深,曹雪芹雖是個讀書人,卻也從不會端着個清高架子,反而世俗人情皆通,賈璉心中也是敬重他幾分的。故而見了鳳姐這樣子,心中稍有不快,但也忍下了,只笑道:“這婚事須不是空口無憑,都是按着三書六禮來的,哪能說不作數就不作數了。老太太雖是林姑娘的外祖母,但林姑父的話在前,她老人家到底也做不了林家的主。”
鳳姐嗤道:“你這話就太過迂了,世間訂婚又退親悔婚多着呢。像那種沒家底的,不過是拿幾兩銀子就打發了的。再不成,一紙狀子遞到衙門裡說他騙婚,就是拘死在牢裡只怕也沒人替他出頭。”
賈璉聽了這話,竟是默然半晌,纔看着她緩緩笑道:“夫人這話說得爽利,倒像是這樣的事經手得多了一般。”
鳳姐聞言眼神微凝,隨即又泰然自若地笑道:“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操心的都是你們賈家雞毛蒜皮的事兒,你打量着我有閒跟個媒婆似的走東家說西家?”
賈璉也只笑笑,就這麼擡腿走了出去。鳳姐有心叫住他,卻被他方纔的話無意間戳中了一樁事兒,忽的心中不平靜起來。
她正在房內想着心事,卻聽見外頭院子裡賈璉並未走遠,正在與剛好撞上的平兒說話呢。鳳姐聽着他的軟語調笑,一時牙癢癢的,就提高了聲音喊道:“平兒,回來也不進屋裡,只管杵在院子裡做什麼呢?”
外邊說話聲立止,過了兩句話的功夫,見平兒打起簾子進來了。
鳳姐平日裡管着一府之事,處事精明手腕強硬,下人多有暗地裡埋怨她嚴苛厲害的,也無人不怕她。只有平兒是她的陪嫁丫頭,後來做了賈璉的房裡人,鳳姐早年吃醋疑心的時候一時性起也打罵過她,事後卻想着這丫頭並無什麼過錯,跟在身邊不但忠心又是個得力的,竟也放下身段去平兒面前說幾句軟話。這樣的事有過幾回後,她們主僕越發親厚,平兒倒也不十分怕她了。
此刻平姑娘走了進來,還未等鳳姐發作,就上前悄聲道:“爺說要去東府裡道喜,恭賀珍大爺得孫,我拉住了叫他別去趕事兒。奶奶不知道,東府裡眼下亂成一團了,已有人回到老太太跟前了,這出還不知要怎麼善了呢。”
鳳姐聽了奇怪,“東府裡能出什麼事?雖說小兒未滿百日,蓉兒媳婦還未去府裡理事,她婆婆平日也是個不頂事的,但過年時還好端端的,怎麼這會子就能鬧翻天了不成。”
卻不知平兒說出這件事來,果然是個尷尬的。原是敬老爺過世的時候,尤氏的繼母帶了兩個女兒來,喚作二姐三姐的。卻不曾想那兩個女子素有風流美貌之名,賈珍竟在熱孝中與尤二姐眉來眼去地勾搭上了。年前秦氏得子,尤氏姐妹又跟着老母親前來道賀,二姐與賈珍重逢更覺情濃,賈珍是個風月場中的老手,將二姐哄騙上了手,也有些不捨分別,就藉着年節留了她們母女在寧府住下了。竟不曾想二姐就有了身孕,她妹子三姐性情潑辣,不似二姐那般沒主意輕信人,當下將事情捅到了尤氏面前,要給她們母女一個說法。尤氏陡然聽到此事,又羞又愧又氣,躲在房裡稱病不出了,三姐卻在寧府裡吵鬧不休,珍大爺理虧在先,也全然拿她沒有法子。
賈母心中原不痛快,聽了此事更是氣得發抖,眼見孝期未滿二年,就出了這檔子糟心事,更是深惡尤二姐母女,連聲吩咐下去好生看着寧府的下人們,不可讓一人到外面去亂嚼舌根,又讓賈珍速速打發了尤氏姐妹出府。
鳳姐聽說了此事,起先也是錯愕,低頭思量了一番倒有了主意,在病中竟也精神了起來,起身穿戴齊整了,先去賈母屋裡,哄了老太太一通後,攬下了這差使,就往東府裡去了。
寧府里正是雞飛狗跳之時,見了鳳姐過來倒像是吃了顆定心丸似的。當初賈敬歿了的時候,秦氏正好抱恙,尤氏也犯了舊疾,賈珍特地請了鳳姐過去理事,故而東府中人人見識過鳳姐令行禁止的威風。
賈珍尤氏把她請進去,聽她說老太太的意思是孝期內決不可進家門,先在外邊找處房子安頓了,莫又讓她再生事。賈珍此時也有些懊悔,只是不捨二姐的溫柔美貌,又素來不喜賈蓉這獨子,見二姐有了身孕更是拋不開,聽聞這樣處置當下就答應了下來。
尤氏卻又道出一樁頭疼事,那二姐在家時原是許了人的,男方叫張華,婚期就定在這一年裡了。此事再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男家要來迎娶之時總是瞞不過去的。
鳳姐聞言笑道這又有何難,不過是一戶窮小子,你且拿五百兩銀子來,我幫你料理乾淨了,尤氏聽她如此說,忙感恩戴德地應了。等鳳姐前腳回到榮府,後腳就五百兩銀子送到她屋裡了。鳳姐找了來旺兒吩咐幾句,讓他拿了三百兩去讓張華家讓他們退婚。
來旺兒辦妥了此事,鳳姐傳了消息到東府裡,尤氏少不得又有許多孝敬的東西送過來。鳳姐等跟前只有平兒在時,卻冷笑道:“我這嫂子也是個沒主見的,竟如此容易就肯罷休了,白白便宜了他人。若按我的道理,竟是讓張家反倒去府裡告一狀,惹得珍大爺也焦頭爛額,時日一久沒的不厭那女子的,老太太他們也自是震怒,到頭來讓那二姐死都不明不白,這纔是乾淨了。”
她話才說完,就聽一人喝道:“婦人之見!”當下一驚轉頭看去,竟不知賈璉是何時回來的,將方纔一番話盡數聽了去。
賈璉在鳳姐面前多是溫言細語,有時還不得不伏低做小一番,這天進屋來卻劈頭道:“你一介婦道人家,如何懂這裡面的干係。守孝期納妾若被人彈劾了,珍大爺丟了爵位不說,我們榮府難道能落得好麼?”
鳳姐愣愣了半晌沒有出聲。自從她嫁入賈府後,人人誇能,她這個丈夫反是倒退了一射之地。且說難聽些,賈璉這個榮府裡的長房長孫一無爵位,二非官身,不過就是個跑腿的勞碌命,怎能跟璉二奶奶腰帶上掛着賈府庫房鑰匙的風光相提並論。
故而鳳姐從未見他如此高聲厲色地在她面前說話,一時又被他的言辭所攝,竟是半晌沒回過神來。等到璉二爺出去了,她才眉頭微擰,吩咐把來旺兒叫來。
也是當初敬老爺歿了的時候,鳳姐因安靈道場之事,在鐵檻寺旁的水月庵住了三日。庵裡有個靜虛老尼,悄悄到鳳姐跟前說了一件事兒。有戶張姓人家的小姐,名喚金哥的,被府太爺家的小舅子看上了,偏是家中早將她許給了守備家的公子,那家也堅持不肯退婚。鳳姐聽完一笑道這事有什麼難辦,問那府太爺的小舅子要了三千兩謝禮,就讓來旺兒送了封書信給節度使雲光,讓他辦妥此事。果然守備家在官威之下不得不退婚,那金哥小姐與守備公子卻一同赴死殉情了。
鳳姐從未將這件損陰德之事放在心上,這日卻想了起來,當年修書送與雲光,是借了賈璉之名,恐他日此事被翻了出來。她本是偶然心慌,找來旺兒過來細細地問了一回話,也漸漸地靜下心來,想着雲光昔日受了賈府的恩,節禮等年年齊全,但因官務繁忙,也少有登門拜訪,即使將來見了賈璉的面,也沒有拿此事出來誇功的道理。
鳳姐心中安定下來,原也想尋個由頭去哄賈璉,卻不想才幾歲大的女兒發起痘來,賈璉遂搬到外書房齋戒去了。
這天秦鍾與賈薔結伴來找賈璉,他們此前一路上與賈璉廝混熟了,見守門的小廝在偷懶打盹兒也不在意,徑直推門進去了。
這一推門,三人六目相對,竟是都說不出話來。原是賈璉搬出來後,獨寢了兩夜覺得難熬,大白天的就拉了個清秀些的小廝在那瀉火,卻不想被兩個小輩撞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