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宮

109宮 燃文

大殿裡陰沉得伸手不見五指,不得不點了燈。其實此時時間快到正午,本該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候。

可殿外天空中早積了厚厚的黑雲,沉沉的合在大地之上,把個天地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這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不用阿南那冰清提醒,我也能看出來了。

此時,我承乾殿的一間側殿裡,坐在正座上。淑妃賢妃分侍兩側,只有錢寶寶一人跪在地上。

錢德妃毒殺林修儀的案子已經審了兩日。凡與此有關的人,該說的都說了。的確是錢寶寶讓董德去栽贓阿南。而那董德想着他當初捱打全因向母后說了我的行蹤。便覺得有些恨我,順便也恨我喜歡的阿南。“當初賢妃知道就不要緊,老奴告訴太后便要捱打,老奴氣不過。”這便是他的理由。但他只是栽贓,並不知前情。

不過,紫榴宮和榮安宮的宮人吃打不過,都指稱錢寶寶那晚曾給林修儀沏過安神瘦身茶。至此,錢寶寶無可抵賴。

更重要的是,錢寶寶聽阿南說了那孩子是個癡呆後,徹底絕望了。“我不會再有機會了。”她說。再也不作爭辯。

我已經給了給錢寶寶的父親一封詔令,有申斥也有安慰,算是向他交待的女兒的後事,他雖爲封疆大吏,卻不掌控軍隊,而代郡旁邊就駐有我的歧山營,他不比馮家,我倒不怕他生事。

當然,我已經準備立刻調他入京了。

說實話,這種事總是麻煩的。一旦宮中出事,就得想到宮人們後面的孃家,這多多少少有些動搖我的根本。這一次好在新科將開,會有很多新人頂上來。

以後若我的大肇能傳至我的後代,我得定個規矩,皇帝再不能與豪貴之家聯姻了。

好在錢家這一切,現在還能安排。

另一件讓我頭疼地,便是我的懋兒。

母后此時一病不起,太醫院全體大夫幾乎都在坤寧宮侍候。可憐懋兒暫時放在柳修媛那裡,柳修媛並不樂意。好在小阿嗚不嫌棄弟弟,蹲在弟弟的搖籃邊不走。柳修媛這才勉強同意照看兩日。這孩子從小癡呆,誰將他養大都得不了什麼好處,宮裡誰還肯收留他呢?

再想想當初,人人都想與這孩子沾點邊有情景,與此時情景一對比,想想也讓人心冷。

“董德和兩宮宮人已經指認錢妃了,錢妃還有什麼話說?”我問錢寶寶。此時我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問話時連怒氣都沒有了。

我怎麼就沒想到,錢寶寶這人真敢鋌而走險在宮中殺人呢!我看她長得粗笨,像個實在人的樣子,誰想她卻也能幹出此等事來!更何況,她殺人過後,還想栽贓阿南!

“總之,我是笨。”錢寶寶低着頭說。

自從她知道自己這一回在劫難逃後,她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

“你那斷腸草是從哪裡弄的?”坐在下面的阿南開口發問,她的一雙眼睛裡此時疑竇叢生,“你可知道斷腸草是配鉤吻的主要配料?”今天審錢寶寶,其他妃嬪我都沒叫,只讓馮、楚兩位陪座。既然叫了,她們有話自然可以問。

此時聽阿南這樣一問,我心裡一怔,阿南竟是又提到了鉤吻。連我都不知道斷腸草和鉤吻有這樣的淵源。我曾中過鉤吻的毒,阿南是知道的。

一聽到這藥名,我的目光便不自覺的掃向了馮嫣兒。馮嫣兒此時面色凝重,看着錢寶寶不知在想什麼。我看她時,她猛然一驚,“賢妃說的對,等閒人誰會知道什麼斷腸草呢,妾便是頭一回聽說。”她衝阿南一笑,好像急於把自己摘乾淨。

鉤吻!難道此事又和馮嫣兒有了聯繫?不然阿南何必要提醒我知道。

阿南問的極是,錢寶寶她只算是粗通文墨,會寫個字而已。哪會懂得什麼斷腸草!醫理藥更不可能涉獵,她又是從哪裡弄來的斷腸草?

我也起了疑心。

錢寶寶跪在那裡低着頭,似乎在權衡着什麼,好一會才擡起頭來,看向阿南,“賢妃莫問了,總之還是我笨。”錢寶寶長嘆一聲。她此時看着阿南,有後悔也有內疚,更多的是羨和妒,“我不該起什麼貪婪之心,早知是這樣下場,還不如安心當我的昭儀。”

她曾想過當皇后的,當初母后暗示林美人的兒子可以在她名下後,她還曾來試探過我。當時我心中雖有不快,但說的還是搪塞之語,並沒有完全封死她晉升之路。

那時我心裡還覺得古人也有以無鹽女爲後的,所謂重德不重貌,用最醜的爲後,可以減少後宮紛爭。

現在看來,醜女也不見得有德啊!

“請皇上明鑑,”阿南扭頭對我說,“斷腸草那麼大的毒性,只要幾片葉子就能要人命的!宮中連太醫院都不敢藏此物。錢德妃家人親戚全都遠在代郡。她沒旁人幫忙,斷然是弄不到此物的!”

錢寶寶抖了一下,

“是有人給了你斷腸草嗎?”我此時反倒和顏悅色,俯身問跪在那裡的錢寶寶,“若真有人給你此物,你說出來,朕免你一死。”若她此時說出馮嫣兒的名字,我倒也不吃驚。若她真能坐實了是馮嫣兒弄的毒藥,那就更好了,我還可以明正典刑,有了殺馮家一家的籍口。

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不能坐實,反倒不好收拾。

錢寶寶擡了頭,眼睛裡又驚又怕。

天下人都怕死,別看錢寶寶長得粗壯,到了此時,也不免流露出軟弱戰慄的神情。更何況,她到底也是個女人。

錢寶寶想了很久。還是搖搖頭。“此事不怨別人,是妾的錯。妾笨,笨到甚至比不上長信宮的一個小宮女。”她看着阿南,“在這宮中,妾身一直只佩服楚賢妃一人,先是身份就比別人都強,貴爲公主。其次在能屈能伸,一個人的冷宮也住得下去。妾不能,妾要貌無貌,要才無才,論身份也比不得公主。可妾就是不能忍受自己比人低上一頭。妾如今也不後悔,誰讓妾身又笨又不能忍呢!”她衝阿南一笑,“只是,賢妃還有得忍呢,高貴、聰明、美貌又怎樣,不還是屈居第二。換了妾,妾便不能忍。”她笑起來。“賢妃什麼都明白,可賢妃什麼辦法都沒有。”

阿南起身,拂袖而去。

阿南近日脾氣見長。錢寶寶不過是笑她能忍,她竟以不能忍對之。

馮嫣兒得意了,看着阿南的背影笑了一下,“也難怪賢妃妹妹生氣,錢妃的嘴好毒!說什麼屈居第二,若是我,此時也要氣死了。好不容易在宮中管一回事,還死了皇長子的娘,自己又被人栽贓。真正是爲難啊。”馮嫣兒說着也站了起來,“說來錢妃這事與妾無關,妾也告退。”說完她輕蔑的看一眼錢寶寶,“你就沒那當妃的命。”馮嫣兒也走了。

陰沉沉的大殿裡,只我與錢寶寶一上一下的對峙着。

“皇上的後宮便只能是這樣,只要這麼些女人住在一起,總少不了有生有死,妾不過是先行一步。死而無憾。”錢寶寶似在對我說話,眼睛卻盯着將邁出門去的馮嫣兒背影。

我有些怒意,卻不想發作。

錢寶寶臨了還在激將阿南和馮嫣兒,她以爲這就是高明瞭嗎?且不說我心中早已如她所猜,屬意於阿南。就算是真的讓阿南和馮和嫣兒鬥個你死我活,最後也還是有一個勝利者。而這一切終究與她錢寶寶無關了。她在我面前裝不得通達。說實話,這方面,阿南和馮嫣兒的道行全都比她深。

果然,馮嫣兒腳下一滯,便又回過頭來,她只向着錢寶寶一笑,居高臨下,完全是勝利者的姿態。“那姐姐就好走吧,妹妹不送了。”她這才一扭一扭也走了出去。

馮嫣兒是不能忍的。

等她們都走了,我俯身對錢寶寶說,“到了此時,有些話你若還是不說,就只能爛在你自己的肚子裡了。”我此時說話,便不免有了些嚴厲。“其實你說與不說,朕都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說了我還能留下你一條命,以後作個證人。若是不說……”我向旁邊使個眼色,宗人俯的老公公便捧了三尺白綾上來。

這是我給她的最後機會,我只想知道是誰把斷腸草弄進宮裡來的。也許追着這條線索我還能找到李逸。

錢寶寶哭了,一下子咧開了大嘴,號啕了兩聲,“皇上既然已經知道還問妾身幹什麼!若妾身有辦法咬定她,妾身早就咬了。只是當時妾爲了小心,哪裡敢在旁邊安放個見證人啊。到了此時空口白牙說了又有什麼用?總之是妾自己不好,不該先起了貪心,”

原來這樣,果然是個笨女人。又或者說是精明過頭了。

我很惋惜的直起身來。錢寶寶小心到連她自己身邊的人都不相信、,那這世上誰還能爲她說話呢?

我看着這女人嘆了口氣。

阿南行事也小心,可她無論去哪裡,身邊多少還有人在。尤其是阿南在宮中,幾次危急,哪次不是身邊跟了宮女宦官,這才讓人對她下手不得?做人便是這樣,時不時要與自己身邊的人形成信任與依託的關係。

這一回,我也有失誤。那個董德就是因爲我打了他,才故意報復。

其實阿南身邊那些宮人,有多少是母后的眼線啊,阿南就能好好的容下她們。到了關鍵時刻,她們還能爲阿南做個見證。

錢寶寶的爲人讓我只能搖頭了。

錢寶寶向我重重磕了個頭。“謝皇上還賞妾個全屍。千錯萬錯,是妾的錯,妾自己長成這樣,就不該想那全登天的好事。婦容既無,婦德又失,哪還有臉活着?”說完,她竟是自己站了起來,上前去抓過那白綾。

大殿外起風了,陰沉沉天空下,只有柳絲在風中狂舞。我不再說什麼,面無表情的看着錢寶寶向我拜別,然後轉身離去。這個女人與我沒什麼情誼,只不過陰差陽錯與我結識一場。如果她能有下一世,我倒希望她能找個與她合適的人家,好好讓人愛上一回。

錢寶寶一個人抓着白綾,一路走一路嚎哭,一步步走回她的榮安宮去,空曠無人似的後宮裡,只聽見她一個人的哭聲。

那聲音好像一直在我身邊縈繞,久久也不散去。而我,只管坐着。大殿裡很安靜,沒有人打擾我。

如意走了上來,“皇上,錢……”如意不知該怎樣稱呼錢寶寶,“錢家那位,歿了!”他最後告訴我。

似乎耳邊的哭身止了。

我點點頭。殺人嘗命,沒什麼好說的。母后說,做這種事得有本事別讓人抓到。

“叫宗人府將屍身留兩日吧,等她父親進京來收屍。”我說。這是我給錢家的恩典,沒讓人將錢寶寶拖到亂喪崗中。

“太后那邊還不知道。”如意提醒我。

我無可奈何的站了起來,“朕自己去說。”我從陰沉沉的側殿裡走出來。

如意馬上抱了傘跟上來。雨還沒有落下來。它似乎在等待畜積了力量好一下子傾盆而來。空氣中似乎已經被水氣漲滿,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我覺得我吸到胸裡的沒有氣,只有水,漲得我胸口生疼。

我走的很慢,腦子想着怎麼安慰母后。

當我低着頭拐過一處牆角,如意突然在我身後低低叫了一聲,“皇上!”

我擡頭,前面鉛灰色的天空下,有一個白衣的身影匆匆一閃。

我定了睛去看,這纔看到是個穿白小宮女,正沿着御溝對面的小路急急的走着。

“這不是榮安宮的白芍姑娘嗎?”如意有些奇怪。

他這一說,我也依稀記起了這位姑娘的面孔,她是錢寶寶的貼身大宮女。

“榮安宮的宮人不是全都在收押中嗎?她爲什麼在外面走?”如意悄聲提醒我。

其實我早想到了,這宮女我原本並不熟,因爲我很少去榮安宮。但這兩天宗人府審人。我時時旁聽,所以是剛見過她的。她本在受審之例,此時應該還沒放出來。

母后在宮中喜歡給宮女起個帶顏色的名字,摘星閣的綠翹,長信宮的紅櫻,還有柳修媛的碧珠,名字全是這麼來的。這位白芍自然也是母后的賜名。

“是不是放來出來給錢家那位辦喪事?”如意在一旁猜測。

這也不對,我沒發話,誰敢放人?

就在這時,對面那走得很急的姑娘突然擡了頭,機警的向我們這邊看了一眼。雖然天色黑暗,我卻還是能覺到那目光裡的銳氣。

此時我剛轉過牆角,在她擡頭的一瞬間,我飛快地推着如意向後一閃,恰恰閃入了牆後的陰影當中。恰恰躲過對方的眼神。

那位姑娘什麼也沒看見。

雨快要落下來了,她加快的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

我呆呆的看着那個身影。

“皇上!你笑得好奇怪!”如意愕然的看着我。

我一愣,這纔看到如意用一種被嚇到的目光看着我。

我抹了一把臉,重新擺出了正常的神色,“如意你先帶了他們去坤寧宮母后那裡,就對母后說朕還有點急事要辦。”我說。話音未落,我已經幾個騰身,悄悄跟上那個白衣姑娘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