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 115闕
宮裡的柳樹如今綠絛萬條,春深重重,在這深鎖的深宮裡,我卻感受不到一點春天的味道。
從母后那裡回來,我一個人坐在御案後面,面前擺着兩塊玉板。硃筆還在筆架之上,我卻一直沒有去拿。這兩塊玉板是用來寫今年春闈的考題的,文武兩科,題目早在我的心裡,只是我到現在還沒有公佈出去。
我的腦子其實完全不在這裡,這兩塊玉板只是給了我目光一處着落點而已。
我已經對母后說了今天發生的事情。母后倒也沒太吃驚。自從懋兒的事後,母后便好像受了打擊。她如今精力大不如前,就算想幫我也能力有限了。
我安慰母后,“不妨事,”
母后只嘆息說:“你在女人事上總是命苦,早依我殺了那鄧香,也沒有如今這些事了。如果楚賢妃都不再能幫你,爲娘死後,這後宮之中你又要成爲孤家寡人了。”
只這一句話,便讓我鼻中酸澀,想要落淚的感覺。
我按常規下了令派人去找鄧香,當然,我知道,我是找不到他的。他們兄弟兩個現在都忙着呢。
我也派了人去慰問馮邁,但我也知道,這也不可能有太多的收穫。馮邁是鐵了心逃避這回春闈,等着我賞賜他一官半職。
我現在腦子裡只是一心全在兩件事上,一是南八營向西北佈局,二是調出那個李逸來。我不知那李逸會不會冒籍混入我的舉子當中,但一旦所有舉子入闈,我搜他應該容易一些。
還有阿南,我該拿她怎麼辦呢?此時天色還早,借了今天的事由,宮禁格外嚴了些,但我還是怕出紕漏。就算我腦子裡此時全是阿南,卻也只能呆坐在這裡一動不動。
地面上阿南流的血跡早已被宮人清理乾淨,可我的眼睛還是不敢向地面上看。我就像個傻瓜,眼看着我周圍的人個個入戲,我卻只能遊離於這一切之外。
我只能寄希望於阿南的善良,最終她也許還是會原諒我吧。等這一切過去,我和她都可以重新開始。如今我心裡只存一念,既然上一世阿南最終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這一世她一定會回到我的心裡。
我散出去的斥侯此時有人回來了,向我報告我的人已經各就各位。我含糊的應了,沒有先前以爲的欣喜。阿南爲了我的這些計劃付出的太多了,如果這樣還不能一舉肅清馮氏一黨,我就會開始懷疑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日影漸漸西斜,如意從外面曳斜着走了回來。我無處安放的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
這孩子用眼睛快速掃了一遍書房的地面,看着地上的血跡清理乾淨了,才走到我的御案前面來,“楚賢妃拒絕讓華太醫診治。”如意向我彙報。
我好像沒聽懂,目光定定的看着如意。這孩子平常日子在我面前還裝老成,到了此時終於露出點與他年紀相襯的孩子氣來。他小心在我案前逡巡,“長信宮地些宮人將太醫院的大夫醫士全都擋在了門外。說是皇上有令,長信宮不得與外人交接。”如意的聲音低下去,漸漸就帶了些哭腔。“賢妃流了好多血,皇上剛纔都看見了,再不診治她會死的。”
我回過神來,“這半天,你都在長信宮嗎?”
如意點頭,又飛快的搖頭。
我長嘆了一聲,“宮中近來出了這麼多事,倒是頭一回見你上心。”我向他指出這一點來,“難道因爲你也是南人?”
十三四歲的孩子果然沉不住氣,如意跪下了,略略的有點驚慌。
我笑了一下,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起來吧,朕知道你是千里迢迢到了洛京,同鄉之誼自然顯得格外珍貴。”我現在倒覺得我很能理解這種心態。阿南本就是他們的心中聖潔的公主,他們這些南人至死也是不敢忘記的吧。
如意沒有否認,但他卻又說:“奴婢主要是看皇上對楚賢妃喜歡得緊。奴婢怕的是皇上傷心。”
我愣了。
如意的頭低得更低,“奴婢不知道皇上這些天爲了什麼與楚賢妃疏遠。可奴婢天天爲皇上更衣,卻發現皇上自從和楚賢妃疏遠後,自己身體一天天清減,腰帶扣一環環的收進去,衣裳一天天的寬大起來。皇上您自己不照鏡子,若是照了,您自己應該也能看出,這些天皇上的兩頰都已經陷下去。怎麼看都不是快樂的樣子。”
我呆呆的用手摸摸自己的臉頰,真有那麼明顯嗎?
“還有皇上的眼神,”如意看我一眼,又快速的低下頭,“看不到楚賢妃時,皇上眼睛裡便沒了神氣。恍恍惚惚,無精打采。奴婢說不上來,只覺得皇上一邊惹楚賢妃傷心,一邊自己先傷心啦。”
我被如意說得啞然無語。以前我只記得這孩子忠厚到可以隨我去赴死。今天才看清他其實也他小小的狡猾之處。跟了我這些日子,竟把我看透了。
我的斥侯又來向我報告了。這回不用開口,只一個眼神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我站了起來,對如意下令“更衣!”想一想,“今天不穿黑了。”
無論如何,阿南爲我鋪好了的路,我若不去走,便是辜負了她。
長春院這種地方,的確不適宜穿黑,能來這裡的絕對都是些淺薄愛使錢的俗人。那些人總少不了鮮衣美食以顯歡場風流。
明天就到了該入闈的日子,長春院裡那些風流子大多也都收斂了一些,各自在自己相好的房中幹些臨時抱佛腳的事情,至於他們抱的哪家佛爺的佛腳就很難說了。反正我對選擇住在妓院裡的士子無論如何也看不過眼,但凡正常點的,不是應該都去寺廟投宿嗎?那裡纔是可以清靜讀書的地方。
李夫人不認識我,這是我的優勢。
“喲!來了一位英俊的公子。姑娘們快來迎接。”
在我的腳才一踏進長春坊的地面,就有這麼嬌滴滴的一聲來歡迎我了。
我擡頭看向聲音的發源地,只一眼就能確定眼前這女人正是我要找的女人。我沒辦法形容這女人的樣子,雲髻高聳,腥脣滴蜜,纖腰豐乳,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裝點到了極致。可是很奇怪,她給我的感覺不是美,而是驚。我一看見這女人,渾身上下都像是長了刺似的。
我心裡很清楚,她的實際年齡應該與母后相差無幾,就算小些也小不了幾歲。母后已經有些見老,可這女人完全不見年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美而近妖,看上去着實有些嚇人。她走近我時,我甚至能感覺到那種異性才特有的誘惑感覺。
雖然李夫人叫了姑娘上來迎我,可實際上根本沒什麼姑娘出現。她們此時應該都忙着應付那些春闈士子的最後狂歡呢。
李夫人索性親自上陣,“真是英俊呢,走近了看更俊!”她笑着向我貼過來,幾乎將她身體的全部重量全都放到了我的身上,“尤其這身紅衣,年輕公子樣貌身材沒底子的,絕對穿不出公子這樣的風姿。”她留了腥紅長指甲的指尖劃過我的胸口。我的心口好像被一陣涼意穿透了。
離得近了,我發現這位李夫人笑起來還有笑靨。
她的手停在了我的胸口上“奴家從來沒見過的公子呢,不是洛京人吧。”那聲口媚態,做作的竟像個少女一般。
我眨了眨眼睛,學了北方的口音。“代郡來的。想來洛京做點生意。”
李夫人的笑靨更深了,“此時來洛京可真不巧,怕是連旅舍也找不到了。何況還是代郡來的。”她的臉離我越來越近,近到我能看見她的毛孔,她的皮膚着實不錯,絕對經得起細看,而且由於這女人穿了一身黑衣,更襯出了她皮膚之白皙。我暗暗慶幸自己此時沒有穿黑,無論如何,我是穿不出這女人的妖態來的。
“公子是如何來的?這些天聽說代郡士庶入京,盤查都嚴起來了。公子路上沒遇到盤查的人嗎?”這女人看似產經意般,實則在試探着我,“京城中已經四五天不見代郡出來的客商了。”
“好像是盤查緊了。不過我自有辦法。”我繼續打着哈哈,卻是從這女人身上聞到馮嫣兒那裡的那種味道,桃花露!我記得阿南曾說過,此藥駐顏。
“果然是有辦法!我託人從代郡帶的槐花粉都被扣在路上了,公子這般龍形虎步之人倒能突破特盤查直入洛京。”李夫人的口氣古怪起來。她的手也不安分,對我上下亂摸,看似挑逗,實則在摸我身上藏了什麼東西。也許是文書,也話是暗器。這女人絕對不是個好糊弄的角色。
我推開了這個女人,四下看看,“是嗎?也許就是幸運吧。”我打着哈哈,“我是第一次跑這生意,倒不知道媽媽說的這些事。”
那女人笑了,又欺身上來扭我的臉,“果然是幸運,這回盤查偏對時常來往的客商嚴格一些。卻放了你這俊臉的公子能混過關來,是不是因爲公子你的代郡言語中夾雜了洛京口音之故?”
好厲害的女人!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她。
我嘿嘿一笑,握住這女人不安分的手,“也許吧,我本就是洛京長大的。媽媽這樣提醒,那我可不能辜負了這番幸運。媽媽手下若有年輕貌美,且脂粉塗的少的京城姑娘,就叫一個來。小生曠得久了,飢渴難耐。”她的手冰涼油膩,讓人不舒服。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對面那女人突然顯現出了她實際的年齡,那種老態,那種滄桑,那種掩飾不了的絕望。看來,我這幾句話是戳到她痛處了。
但她很快又打起一精神,站得離我遠了一點,“我看看吧,”她的聲音冷淡起來,“也許還能爲公子找個現在閒得無聊的小娘來。不過我可不敢打包票。如今是生意找我,可不是我找生意。”她女人傲氣十足地對我說。“年輕淡素的姑娘少見,搶的人卻多,未必還能有閒着的。”她似乎有意的將身上黑緞繡的重衣衣領攤得很開,露出大半截胸脯來。很誘惑人的樣子,或許是她自以爲很誘惑人的樣子。
我的眼睛掃過她的身體,卻並不停留,“銀子我有的是。”我說。
李夫人恨恨一笑,“知道公子的口味了。年輕姑娘麼,總能找幾個出來。公子先雅座略坐一坐,我這就着人去請姑娘。”
她打個眼色向旁邊的龜奴,“帶這位客官去菊花廳中稍坐。等一下白芍姑娘來了,直接帶到菊花廳去。”說着很特別有看我一眼。
我的心一陣狂跳,阿南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