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闕
我一直覺得馮嫣兒有些才幹,在我見過的女人中,她算是一個穩得住的。其實自我從江南迴來,便有意冷落着她,而她,居然一直沒露過什麼破綻。
林美人差點滑胎那事,聽了阿南分析之後,我現在疑心是她搞鬼,可是查來查去,事發當時,摘星閣中所有人在看馮嫣兒練舞,有教坊署坐部的樂師們作證,那時馮嫣兒的宮門緊閉,根本就沒開過。
而李修儀,聽說最近是一言不發呆坐宮中。我派去問話的幾位宮中老成的姑姑,用盡了辦法,竟沒能問出一個字來。這個女人,徹底的用沉默來對抗我了。
母后說,這麼一點小事都查不清的話,先把那不說話的喬貨打幾板子再說。
我也正有此意。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這是又要出事的感覺。而今天這事,確確鑿鑿是馮嫣兒的佈局。
馮嫣兒這個叫冰兒的妹妹風風火火跑回來的時候,我心裡已經明白,我小看馮嫣兒了。
我隨手放下面前那半撐起的窗扇,關窗的聲音很大,震得窗紙呼呼翕動。我把冰晶雪蕊全都關在窗外,沒有阿南的雪景果然看不得。
我回了頭對屋子裡的那個臉上陰晴不定的女人,看似隨口地說:“這個冰兒真是能幹,纔出去這一會兒,就有大發現了!”
馮嫣兒臉上一僵。
而阿南則是在一旁特別的看我一眼,又飛快的轉過頭去。
“皇上!姐姐!快去看!我從御溝裡掘出什麼來啦。”那個冰兒跳入了房間,她興奮的嚷嚷,根本就不需要別人的詢問,“我們在冰層下掘出了好長一條繩子,它隨着水流飄向了宮外,而這一頭,卻悄悄的拴在一枚釘在水下的楔子上。皇上,您說,我是不是發現了宮中的大秘密了?皇上要賞我喲。”這女子邊搓着手邊將手湊到嘴邊哈氣,似乎外面非常的冷。可說話時眼光靈動,一直從指縫上偷偷掃視我的臉色。
我臉上木然沒有表情,自去主座上坐了,裝作沒注意那女子在說什麼。可事實上我此時如醍醐灌頂,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
天冷下雪後,御溝的水面上早就結了一層冰。此時已經臘月中,那冰想來應該很厚了。冰兒所謂取冰想來便是在那裡。
御溝其實連着宮中的整個水系,宮裡的小湖小池,小溪小塘,全都在永巷口前那一處彙集,一直連到宮牆外的護城溝去。阿南的永信宮就在永巷裡面,阿南每天進出都會經過那處御溝。我還記得我重生後剛剛醒來,在那炎炎的日光之下,就看到瘦瘦的阿南蹲在御溝邊的樣子。那場景,到現在一直是歷歷在目。阿南後來解釋說,她是在取水澆她的花草帝凰:神醫棄妃。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皇上,您去看看呀。”那個冰兒上來向我撒着嬌說,小女孩般天真可愛的樣子。可我,卻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笑意只薄薄地浮了一層,好像隨時準備抹去。馮嫣兒向我遞上那杯毒酒時,也是這樣笑的。
什麼冰兒雪兒,這根本就是一個局。
馮嫣兒的目光落在阿南身上,死死的盯着,連轉都不轉一下。
不知馮嫣兒是怎麼知道阿南與外界聯絡的方法的。總之她是發現了,她的兩個妹妹進宮不僅僅是美人計,更是連環計吧。一邊送上美人,一邊剷除阿南。
我說阿南當上賢妃後,馮嫣兒怎麼這麼久都不動聲色!原來她是想一擊得手。
而阿南好像完全沒注意冰兒說的是什麼,更沒有意識到馮嫣在瞪着她。她在我剛坐下時,就已經急忙走過來,在我腳邊的錦褥上盤了,摸出一隻竹根摳的大甌來,向裡面加了炒米、豆蔻,又用一隻瓷壺向裡面衝了熱水。再合了竹蓋子,用手捂了好一會兒,這才把這一甌新茶端到我手上。
自從阿南知道我腹中中過鉤吻之毒後,常給我弄這些奇奇怪怪的藥茶,尤其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有趣的是:我每每喝過之後,身心都會輕鬆安泰許多。
今天阿南遞給我茶時,有些愧疚的瞄了我一眼。僅此一眼,之後她又裝作泰然自若東張西望了。阿南一定知道我現在心裡很生氣,她倒沉得住氣。
阿南心裡一定清楚,通過這樣的方式與外界聯繫,比李婉寧買通宮禁,罪過更大。
我早該想到的。
我喝了一口阿南給我的茶,“什麼楔子,什麼繩子?”我語氣盡量和藹的問那個所謂冰兒,我現在懷疑,連她的名字都是假的。不然哪有這麼巧,她偏偏要去鑿冰!
“就是……”
我知道那女子在看馮嫣兒。我還注意到馮嫣兒對她一個十分嚴厲的眼神。
阿南泡的茶倒是真香!
“就是水底下有一根繩子,順着水勢通過了御溝在宮牆下的孔洞飄向了宮外,如果在這繩頭上拴個竹筒什麼的,宮裡裝了這機關的人,就可以靠拉動繩子與宮外聯絡傳遞東西。”那冰兒說完,看看我和顏悅色的臉,“皇上我是不是立了大功?有賞嗎?”此時,她已經很機靈的發覺我態度的不對勁了。
“是,是立了大功,”我乾笑兩聲,我的確應該好好賞她,“馮淑妃剛還客氣,說帶兩個妹妹出來長見識。朕怎麼看着冰兒姑娘在我宮中竟如入無人之境。朕都不知道御河的什麼地方能通到宮外,哪一段牆是宮城的圍牆。淑妃的妹子倒比朕這主人還要清楚。果然是淑妃的姐妹,非比尋常!比朕這皇帝更像是久居宮中的人啊!”
馮嫣兒的臉色瞬間變了。她慌忙在我面前跪下,可張了幾次口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看那個冰兒還傻站着,她發了狠,在那冰兒腿上狠狠擰了一把。我頭一次看到馮嫣兒臉是露出那麼猙獰的表情。這是知道事情沒辦好後的恐懼嗎?
那冰兒負痛,哀叫着也跪下了。
我慢條斯理的喝我的茶,我不着急。
“我這個妹妹被家裡寵壞了。”馮嫣兒又說,我想她是找不到其它說辭了。“她不懂事,看到什麼就會瞎猜。嘴也太快。我這就讓人帶她出去管教。”
“管教什麼?”我問,“你爹教出了你這樣的好女兒,自然是很會管教女兒的。朕看你們馮家的女兒都是好的,別說這個冰兒像楚賢妃,朕看坐在那裡不說不動那個雪兒,那品格還比李修儀還勝一籌郭嘉全文閱讀。馮家女兒各色俱備,還要怎麼教呢?”
馮嫣兒又在出汗,臉上沾了汗污便沒那麼豔麗。她的額發垂下來,粘乎乎的掛在鬢邊。“皇上。”她的聲音柔得像水,“臣妾知錯,本不該把這缺□的妹子帶入宮中來污了皇上的眼。臣妾這就讓她們回家,以後也再不讓她們進來。臣妾自己任由皇上懲罰。”
我點頭,順着她的語氣向下,“好!淑妃本是後宮之首,原本都是你在罰人。這回朕也不知該怎樣罰你,不如這樣,你自己比着你以前罰人的路數,罰你自己一回。”
馮嫣兒人抖的厲害,垂着頭一時並不應我。我聽到一聲微響,順着響聲看去,她那塗了金蔻的長指甲斷了一截。
我以前給她面子,從來不曾折過她的面子。
就在此時,本來一言不發的阿南在我腳邊發了話,“什麼線啊溝啊牆啊的,我不懂,說起罰人我倒知道,淑妃剛罰了李修儀去尚設司來着。”阿南說話時笑得甜美。
這兩天因爲知道弟弟要回來,她每天都是這樣高高興興的笑着的。這小東西壞起來原來是這樣子的啊!我這下知道了。
阿南看我的目光有些心虛,我知她在想什麼。她對馮嫣兒落井下石,可卻把握不住我這顆君心。阿南心有大志向,本不願爲我這小小宮廷所束縛。可她如今也該知道,她已經被我拴住,除非死,我輕易不肯放手。
“好注意!”我一拍大腿,“淑妃不如就自罰去尚設司,不用多,也掃兩天地吧。”
馮嫣兒先是一愣,接着的雙肩聳動,抽泣起來,“這樣,妾以後如何在宮中立足?妾錯了,妾知錯了,求皇上換成別的責罰。”她向前膝行一步,抱住了我的腿,仰了臉向我哀求,“以前皇上愛奴家時,只說奴家的腰肢曼最軟,纖細不承一握。還說捨不得讓奴家這纖腰受哪怕一丁點的累。如今奴家色衰,皇上有了新歡便這般忍心。”
她哭得肆意,臉上的脂粉被衝的橫七豎八,那臉簡直不能看了。
這一哭,非但我,連阿南都有些詫異。馮嫣兒原本不是這樣的人,有別的嬪妃在時,她從來不肯示弱的。
今日,她是實實在在知道了我的偏心吧。她想害阿南,卻陷了自己,後悔也來不及。
“朕給你兩個選擇,”我冷了聲,“要麼你去尚設司掃兩天地,要麼以後你與楚賢妃相平。對外,你還是後宮之首,但宮中之事,再有任何裁決,以後都得與楚賢妃商量,不得獨斷。”
面子與裡子,她只能選一個。這事正好可以讓她這兩個所謂的妹妹傳出宮去,讓馮驥知道。如今我多少奪回點權力,不那麼怕他們馮家了。最好那個李逸也能就此早早現身,讓我看看他們到底玩些什麼勾當。
小小屋子裡確實有些熱了,也許是因爲我剛纔關了通風窗的緣故。阿南和我都不再話說。屋子裡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滿頭大汗的馮嫣兒最終選擇了分權,“以後嫣兒還得承妹妹看顧。”她努力笑着對阿南說,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
她又對我磕了一個頭,爬了起來,領着兩個妹妹離開。纔到門口,我就聽到一聲響亮的耳光。
“你打我!”冰兒一聲尖叫,然後就沒了聲音。她們都走了。
我扭過臉,冷眼看阿南。
這小東西大大吐了一口氣,裝作沒看到我。她第一件事就是跳起來,又去支起了窗扇透氣。在誇張的大喘幾口氣後。她這纔看看我板着的臉,然後她也變得肅然了,站在那裡,整了整衣衫,上前兩步到我面前跪下,“妾錯了,妾知錯了,求皇上不要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