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宮 燃文
我一轉身,抱住了阿南,“阿南,我有話想問你。”
阿南微側過臉,她的目光投向我了,閃爍的光彩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投入了小小的暖室,她把一隻細白的指尖豎在我脣上,不讓我開口,“皇上若覺心中不定,問了也還是不定。皇上若是心中定了,又哪管別人怎樣。妾欠着酩香先生頗多,當初他隨妾入洛京,一晃已過去四年,如今,我不想再欠下去了。”阿南的羽睫覆下去,把那些星光盡數收回了眼底。
鄧香果然已經守了阿南四年,我們這樣的年紀,能有幾個四年!阿南給我的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可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到底想要的是什麼。這世上也許本就沒什麼完美,我幸運的擁有了阿南,這世上已沒人能和我比。
我的心窩裡有一點點的痛和苦,那是阿南當初那一滴淚水給我復甦的記憶。我本有千言萬語,可我不想讓懷裡這個女人再哭。
我們都不再說話,靜靜的相擁相守。
阿南竟然就這樣睡着了,阿瓜進來熄燈時,她入睡已深。在我懷裡用手緊緊抓着我的衣襟,淺淺的呼吸拉着悠長的節奏。她的夢並不繁雜。
我小心的護好她的腦袋,也閉上了眼睛。
我們沒能睡到天亮,我一早聽到屋外的腳步聲,“誰?”我驚問,此時窗棱裡纔剛剛透入青光。
“奴婢如意,”如意在外間已經點起了燈,“林美人那邊請皇上過去。”
“生了?”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
“不是。”如意回我,“太后都已經起來了,讓人來叫皇上。”
身邊的阿南手鬆開了我的衣襟,一拱一拱的,也想起來。
我伸手按住她,“你睡你的,我去看看。”
“不,我也一起去,林美人那邊的事,必是大事。母后看獨獨我一人不去也是不好。”
我嘆了一口氣,只得放她起來。
我們收拾了趕到紫榴宮,一看那情形,我就知道阿南是先見之明。此時紫榴宮裡已經坐滿了人,凡是有些頭臉的都來了,座位不夠,許多還是站着。
我和阿南一起趕到,一屋子看我們的目光都讓人受不了。
不等我開口問,母后就先發了怒,“皇上還能睡得着!一個妃子被人打了頭,一個妃子又被嚇瘋了。這樣的後宮皇上還能閉着眼睡覺!”
這又是出了什麼事了?我目光掃到了馮嫣兒,看到她好像置身事外似的看着我們。
“林美人這又是怎麼了?”我隨口一問。
好像回答我似的,裡面傳來了歌聲:“洛水湯湯,宮闕琅琅,南燕飛,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皇孫死,美人殤。”緊接着,是兩聲類似哀嚎的古怪笑聲。
屋中沒人說話,全都靜靜的聽完了整支曲子。她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全都回避着阿南。
阿南靜靜坐在馮嫣兒旁邊,她臉色不好,可神態卻很自如。好像完全沒明白這曲子中的影射似的。
母后瞪着我,“皇上怎麼說。”
我笑了一下,“這歌唱了快一個月了,歌詞也變了幾回,朕倒是第一次聽到個全的。”
“今夜有人就在紫榴宮外唱此曲,”母后說,“紫榴宮的人出去看,說是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跑掉了。”
紫榴宮那個我見過的宋嬤嬤忙膝行上前,“老奴開了門讓他們去追時,老奴親見那影子就向着御花園的方向飄去了,看着不快,可就是追它不上。宮中的宦官宮女本是有些害怕,追了幾步也沒敢再追。急忙回來緊閉了門,不多時林美人就開始驚叫,下面破了水,水中夾紅,老奴怕不好,只得四處叫人來看。”說着,又連着唸了幾聲佛佛,向着我和母后連連叩頭,“老奴實在是擔不起這責任了。林美人生個孩子,比別人都艱難。如今人已經這樣,老奴不知該怎麼辦。”
宋嬤嬤口口聲聲說是一個影子,還聲稱那影子會飄。我知道她已經認定那是女鬼。只是宮中諱言說鬼,她不敢明說罷了。
母后並不理她,只對我說,“宋嬤嬤是照顧了你那兩個女兒出生的老成嬤嬤,連她都說沒見過出生這麼艱難的孩子,皇上說,應該拿這林美人怎麼辦吧?”
“那……孩子……到底怎樣了?”我到此時,說話竟有些結結巴巴。
“若能就此生下來倒也罷了,”母后冷哼,“剛華太醫說可以把孩子剖出來,那樣的話大人就不保了。若不剖,此時,林美人生是生不下來的。可能還要挨幾天。幾天後,母子二人是死是活可就不一定了。所以哀家讓他們叫了皇上來定奪。”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些茫然,好像聽不懂母后在說什麼。我把屋子裡的人全都看了一遍,她們當然不會給我什麼指示。母后和馮嫣兒全都等我說話,連阿南也只管低下了頭。
只有一人,此時的目光有些期待的盯着我,那人是錢寶寶。
我突然領悟,若是我此時下令把那孩子剖出來,那孩子就是她的了!錢寶寶!所以此時,我將要作出的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它決定了皇長子的母親是誰。
華太醫走了出來,他見了我也不多言,只恭敬的等在旁邊。弄得我更焦燥。
“對了,”我突然想了起來,“榮安宮不是緊貼着紫榴宮嗎?錢昭儀可曾聽見那女子唱歌?”兩宮這間只有一個夾牆。當初原爲錢寶寶照顧林美人方便,此時想來,紫榴宮裡面能聽到的歌聲,榮安宮也該聽到。“錢昭儀沒有派人出來看看?”
我在此時又回頭問起這個,引起了許多人怪異的眼神。她們一定奇怪我爲什麼不先考慮剖還是不剖,卻來問錢昭儀聽沒聽到動靜。可我覺得,這個問題更重要。
錢寶寶的臉色變了,她不再直接盯着我看,目光開始遊移,有那麼一會,她好像在權衡。連母后都覺察了異樣,看錢寶寶時眉頭皺了起來。
好一會兒,錢寶寶一咬牙,“妾聽到了。但沒出來看。因爲妾早聽過林美人自己唱這支曲子。妾今晚以爲那不過是林美人又在唱了而已。沒錯!妾以爲就是林美人自己在唱。”錢寶寶恨恨地說。
一語驚四座。
連母后也訝異的嘆惜了一聲。
本已跪在地上的宋嬤嬤驚叫了一聲,接着在地上搗頭如搗蒜。
“到底怎麼回事?”我聲音嚴厲起來。
“老奴實說罷,”宋嬤嬤慌忙解釋,“那曲子林美人的確唱了有些日子了。老奴也不知她是從哪一天開始唱起的。只記得那回從李修儀的鳴鸞殿前回來就開始哼這曲子,不知幾時,可詞就唱得很全了。老奴不想多事,不敢上報。但昨晚,的確是另有人在宮外唱這曲子,老奴不敢撒謊。”
我看到阿南的臉上籠上了清寒,她若有所思的歪頭想着什麼。
母后寒霜罩臉,她狠狠瞪了一眼錢寶寶,瞪得錢寶寶一個瑟縮。然後對着我斬釘截鐵地說:“皇上現在可以拿主意了。”
宮中最忌諱的就是傳讖諱之說。原來有人可能還想將此事向鬼神上推。錢寶寶這一吐實,如今看來分明是人爲。林美人唱這歌已是大罪,錢寶寶知而不報也難脫干係。宮中之人各懷鬼胎,想借鬼神排擠阿南。
華太醫在等着,我不能再讓他久等。“不剖吧,”我嘆着氣說,夾雜着深深的失望,“林美人懷這孩子辛苦,如今弄成這樣,着實可憐。好歹也是一條命,朕不忍。至於孩子,是福是禍造化使然,晚幾天就知道了。”
華太醫沒說什麼,只點了一下頭,又進去了。
母后也在一旁點頭,“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她說這話時只瞪着錢寶寶看。
錢寶寶突然離了座,撲通一下跪在了我和母后的腳前。
“妾知錯了,妾只是想着林美人是個孕婦,不想給她添麻煩罷了。並沒有有意傳讖的意思。”說着,她這麼個粗人竟也期期艾艾的哭了起來。“妾也是一念之差。”她這一哭,看起來更醜了。
母后用手指點着錢寶寶的頭,抖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我問那個宋嬤嬤,“林美人平日都與什麼來往,她是從哪裡學得這曲子的?上一回,你們不是都推說沒聽清曲詞嗎?爲何一個月下來,這曲詞比朕聽到的還要完備?你們天天跟着林美人應該知道。”
裡面的林美人又開始唱了。這一回再聽,沒了先前的詭異,倒是聽出了惡意。我看到有膽小的宮嬪已經面無人色,只想開溜。
宋嬤嬤立刻就說:“紫榴宮的,沒人會唱。來紫騮宮的,除了摘星閣的人就只有榮安宮的人。”
“妾不會唱歌。”錢寶寶立刻說。她雖哭着頭腦倒還清醒。
不錯,錢寶寶不會唱歌,她的榮安宮也被她管得和她一樣死氣沉沉。從無鼓樂之聲。
所以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馮嫣兒。
馮嫣兒好像沒明白,她無辜的看看大家,接着誇張的恍然大悟般一聲笑,“都看我幹啥?”她很是坦然,也並不離座,“我管着宮中這一大攤子事,我不到這紫榴宮,你們誰還願意來?林美人從上次滑胎起,就天天給人甩臉子看,姐妹們又不是不知道。”她轉了頭對阿南,“賢妃好妹妹,你又一天天三災兩病的不能幫我。我來這裡哪一次不是硬着頭皮不得已啊!若說我傳林美人曲子,”馮嫣兒指着屋裡屋外一地的奴才,“這前前後後多少雙眼都看着呢,我傳了還能瞞得住人?”她看似十分輕鬆,一點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她說的似乎有也理。
阿南咳嗽了兩聲。
“難不成是那個……傳的曲?好可怕啊。”柳修媛此時開了腔,她不敢說出那個“鬼”字,便輕輕略過了。說得時候而且臉上還露出了驚怖的表情,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她這一說,又嚇壞了好些人。
母后一聲低吼:“閉嘴!”接着又唸了一聲佛。
阿南又在咳嗽了。
母后好像才發現了阿南,“楚賢妃怎麼也來了?你不是傷了頭嗎?身體本就不好,不好好養着,大冷天跑出來幹什麼?”母后輕斥阿南。
阿南忙衝着母后嘻嘻一笑,“我聽得母后招喚,心中想着一定是大事,所以趕緊來了。林美人懷着龍種,的確是宮中的大事。不過因爲說起了這歌謠,倒讓我想起了一點與龍種有關的舊事。”
母后眼睛一亮,“楚賢妃想說什麼?”
阿南還是笑,笑得比馮嫣兒還要輕鬆。“其實,這曲子,妾以前曾聽人唱過,曲和詞都有些變化,所以妾一時沒能想起來。剛纔大家論起傳曲的事,我才記起以前僞楚宮裡有人唱過這曲子。說來也是有人故意傳的,爲的是擾亂歸命侯的後宮。事情的結果麼,想來大家都知道。此事最後以歸命候身邊的李夫人向各位皇子下毒作爲了結。那些皇子全都失去了生育能力。歸命侯沒了皇孫。”
阿南目光灼灼看着母后,“母后,那李夫人好像也是出自大肇。”
母后似乎記起了什麼,目光變幻無定,“北燕向南飛,窈窈兩闕間,啄失皇孫死,美人歸不歸。”母后竟是隨口唱了起來。唱的哀徊婉轉,動人心魄。許多不知道母后能唱的人,都驚呆了。
阿南輕輕和着,“美人歸,美人歸,北燕南飛終有回。”竟能和母后音合曲暢。合得嚴絲合縫。
母后的眼睛一下子變得有些迷離深沉,她看着阿南,“那李夫人後來怎樣了?”
阿南搖頭,“妾那時住的地方是在僞楚一處角落裡的舊宮,名字也有一個榴字,就叫榴花宮。平日妾只管看着弟弟,姐弟相依爲命。歸命侯他們那邊的事,妾從來不清楚。不過妾知道,那李夫人後來沒有死。她在破宮之前就失蹤了。”
母后的臉越發陰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