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不興,一馬平川,有風習習,嗚咽有聲。
風再怎麼吹,拂不動無名道書上的一頁,因爲有一根纖細的指骨牢牢地按在上面。
“小九……”葉蕭擡頭看了看,小九眼中靈魂之火溫暖地燃燒着,撫慰般地看着他。
它不能說話,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
“呼~”葉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吐出了憋悶,將心神凝於翻開的無名道書上。
這一頁,是陌生的一頁,小道士從來沒有能翻開到這裡,似乎有無形的限制在,控制着無名道書,不讓葉蕭看到超過他能力的某些東西。
這個限制,對小九無效。
葉蕭此時心思純淨,完全不去考慮無名道書和小九這對來自同一個地方的神秘到底有什麼關聯,只是一字字,一行行地讀過。
這一頁上,記載的並不是符。
或者說,並不是簡單的符籙。
葉蕭在上面看到一個渾身顫抖,似是悲痛到無可遏制,在拜,在叩地,在祭人,跪着嘶吼,以心血爲硃砂,以天地爲黃紙,用執念爲符文,畫出的一張天地符。
小道士從來沒有在無名道書上看到過如此簡單的符籙,不需要領悟,不需要練習,只要能蓬勃出道力,凝聚出心力,以滿腔悲憤爲燃料,就能燒出一把燎原的大火。
他更沒有看到過代價如此大的符。
“一生三道符,符盡而人亡。”葉蕭喃喃自語,好像有寒風在從冰封的高原上吹拂過來,一陣陣地撲在心火上,要將一切憤怒熄滅。
這個法門,人之一生,充其量只能施展三次。
每次通過心力的蓬勃爆發,汲取掉施術人的十年壽命,一符十年,一息十年,一回首已是十年光陰隨風消逝。
三次之後,心力枯竭,迴天無術。
小九靜靜地看着葉蕭,沒有鼓勵,沒有催促,默默地等着他決斷。
迪迪淚眼朦朧,看不到也看不懂無名道書上的東西,顫聲道:“哥,他們沒有死吧?”“他們那麼厲害,怎麼會就這麼死了?”他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向葉蕭,很想從小道士的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想聽到葉蕭說他們在某個地方嗤笑“你們被騙了吧”。
沉默半晌,葉蕭嘴角抽了抽,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吧。”多少希翼,化作一聲“或許吧”,隨風而散。
小九紋絲不動,按在無名道書上的指骨收回了回來,風尋覓到了機會呼呼而來,吹動無名道書獵獵有聲,那一頁翻動着隨時可能會被翻過去。
它眼中的靈魂之火跳動了一下,好像在問葉蕭:“值得嗎?”“值得!”葉蕭脫口而出。
他長身而起,他振起道袍,拂去灰塵,這是正衣冠。
“他們是死是活,是他們的事情。”“爲不爲他們報仇,是我的事情。”“遺人村民們,或許真的在世上某個地方重新定居下來,再建了一個遺人村,興許在某個時候,我們還會遇見他們,可那又怎麼樣?”葉蕭一手按在心臟,感受着心的勃動:“這個時候,我的心告訴我,值得。”另外一隻手,在無名道書堪堪要被風拂動合上的時候,牢牢地將其按住。
縱有萬種可能,千般僥倖,到底意難平。
葉蕭長嘯一聲,推開迪迪,拂開小九,最後盯了一眼無名道書上內容,將其牢牢地銘刻在心中,隨手一拋,道書被扔向了小九。
“嘭!”他推金山,倒玉柱,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那一瞬間,湖泊在漣漪,地在晃動,天上最後的烏雲散去,憋屈了許久的陽光揮灑在葉蕭的身上,給道袍映上白金色底子,鑲金的邊。
“哥!”迪迪莫名地心慌了一下,想要靠近過去,卻怎麼也做不到,似乎有無形的力量正在不住地從葉蕭的身上蓬勃出來,將他從這個世界上割裂開來。
一經開始,任誰都無法打斷。
“嘭!”葉蕭雙手撐在地上,心中觀想天穹之大,九重之深,叩首而下。
——叩於天。
“嘭!”通過雙手,通過身體的貼服,葉蕭感受着大地之厚德載物,再次叩首。
——拜於地。
他腰桿挺直起,目視前方,在這片天地間凝望,好像能看透深深的湖水,看到深潛的遺人村。
一個個人影浮現出來,那是遊某人在對弈,是孫大娘在哄着孩子,是富家翁一腳踹向大黑,是鐵匠拎着碎顱錘……“嘭!”第三次叩首。
——祭於人!
胸中有怒火,叩動天門;心裡有悲憤,拜動大地;記憶深處有背影,祭祀前人。
這是以天地爲符紙,用此時此刻此方此地人殘留的意念爲符文,憑着心力爲硃砂,畫出的一張天地符籙。
它的名字叫做:十年!
天地有本心,而人生天地間,縱然只是如常地生活,終究無時無刻不再散發着意念,強者的意念強,弱者的意念弱,悲者不絕,憤者不散。
如那血戰之沙場上,往往會留下陰兵過境,戰魂不散的傳聞。
魂魄早就散去,留下是不屈的意念交感天地,猶如他們生時候,以之爲橋樑,天地爲憑,可以借得他們的力量。
這就是天地符:十年的根本原理。
遺人村的那些人,他們是何其的強大,十年困龍守於一隅,再怎麼派遣,散於這方天地的意念之力強到了無以復加,正合適施展天地符:十年。
天地符一成,葉蕭猛擡頭,他看到一張虛幻的符籙在天地間成型,耳中有亙古而悠遠的聲音在迴盪着,如天地之悲歌不絕:——十年,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十年,桃李春風,江湖夜雨,一杯酒,一燈明。
——十年,風流名動,雨打風吹去。
——十年,滄海桑田,遺人不遺,轉頭空!
天地之歌,風雨相應和,葉蕭不覺間閉上了眼睛,沉浸其中,渾身放鬆,有無邊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託着他的身軀懸浮而起。
恍惚間,他的視線似乎穿過了時間的阻隔,看到了遺人村還在的時候。
突然,一聲洞穿天地的巨響,有大浪高過天,向着遺人村狠狠地拍打下來。
在那一瞬間,葉蕭看到了藥廬前,遊某人負手望天;看到了孫大娘衣袂飄飄;看到了富家翁在嘆息;看到了鐵匠推開大門,硬得跟石頭一樣直面洪峰……當他用貪婪的目光,不捨地看着這些人的身影時,“嗚嗚嗚”地鬼哭聲傳來,阿金納殘魂散逸出來的響動,落在葉蕭的耳中從來沒有一刻是如此地讓人厭惡。
近乎嘲諷,好像在幸災樂禍。
葉蕭臉色一沉,一隻手高舉,頭頂金符似乎得到磅礴力量地關注,大放光明。
“呱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