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葉蕭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有人伸手進去將它緊緊地攥住,漏跳了一拍。
迪迪喊聲裡帶着惶急,帶着悲意。
王倬一聲“葉蕭”,有報復的快意。
有那麼一瞬間,葉蕭夾在中間,不知是向左看,還是向右看,一時怔住。
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眼角餘光卻忠實地將所有東西盡收眼底。
迪迪有些踉蹌的腳步猛地停下,碎顱錘一揮,兩個撲上來的海賊腦袋碎成了模糊紅白,他一邊叫着“巴圖大叔”,一邊向着老巴圖所在方向撲去。
耳中聽到迪迪帶着悲意的叫聲,眼見他奮不顧身地樣子,葉蕭的注意力頓時集中了過來。
管他王倬去死!
哪有自家兄弟重要?
葉蕭心裡面來不及浮現出任何念頭,但他就是這麼做的。
一矚目過去,他就“看見”了老巴圖。
這個雄壯的牛魔人漢子懷抱着車輪大斧,手裡提着個酒葫蘆,似乎在酣戰之後,見大局已定,準備美美地喝上一口。
他臉上帶着幾分遺憾之色,定格在那裡,任憑迪迪如何呼喚,不曾變過半分。
酒葫蘆口子開着,琥珀色果酒流出來,浸溼了老巴圖半邊肩膀,洗去了車輪大斧上征塵,卻不曾有一滴能滋潤到老巴圖乾裂的嘴脣……老巴圖,去了!
“什麼時候……”葉蕭看着這一幕,看着迪迪撲過去,老虎一樣威猛立刻轉變成小貓兒般小心翼翼,不敢去觸碰到老巴圖的身軀,然而僅僅是他狂奔而來的震動,便讓老巴圖冰涼身軀一點一點地歪倒。
“啪”地一聲,酒葫蘆落地,果酒流淌得乾淨,沖淡了地上血水。
至死,老巴圖不曾放下過懷抱車輪大斧的雙手,好像他只是小憩那麼一會兒,就要重新掄着斧頭再戰三百回合。
“那個酒葫蘆,還是他死皮賴臉地從我這裡蹭過去的。”“還說要用它裝上最好的果酒,下次見面把我灌躺下去。”“老巴圖,你倒是來啊,倒是灌啊。”“我肯定不偷跑……”葉蕭忍不住閉上眼睛,風吹了沙子進了眼睛般的酸澀,再用力地緊閉也消除不了。
他腦海裡浮現出老巴圖揮舞着車輪大斧,明知道追趕不上,還是銜尾不住地追着王倬。
想來那個時候,老巴圖心裡想的是說不定就追上了呢,就是追不上,給王倬多帶來點壓力也是好的吧。
這一追,便追到了油盡燈枯。
葉蕭沒有注意到老巴圖是什麼時候覺得疲憊了,走到一旁靠坐下來,想要喝口酒小憩下,生命卻戛然而止的。
想來,應該是在王倬斷臂成灰,梟雄末路時候吧。
“老巴圖,你有看到吧?一定有的吧。”葉蕭睜開眼睛,看到迪迪小心地將老巴圖放平下來,聽到他在放聲大哭,心裡面忽然咯噔了一下。
“不好。”“鐵沱!”葉蕭猛回頭,望向在老巴圖瘋魔般不放棄地徒勞追逐王倬時候,便已經拄刀不動,不倒的鐵沱。
一眼看到鐵沱怒目圓瞪,身體挺拔如人立而起的暴熊,隨時準備持刀將來犯之人一刀兩斷的樣子,葉蕭的心不住地沉了下去。
王倬被他窺破弱點,一瞬敗北,已是再無威脅,那頭他的城防兵丁手下還在與海賊鏖戰,每一刻都有人血染水門。
在這種情況下,鐵沱怎麼能坐視,怎麼能不動?
只有一個可能……“鐵沱!”葉蕭想起了血肉白骨船上,不生不死的鐵腳板,一股淒涼涌上心頭。
……我終究沒有能完成你的託付。
葉蕭不願徒勞地像迪迪一樣撲過去,去抱着僥倖之心以爲他只是睡着了。
他無比地清楚,不知在老巴圖之前還是之後,又一個戰友——鐵沱,他也去了。
“王倬!”葉蕭怒吼一聲,頭也不回地向着王倬所在奔去。
邁步不同,他怒視過去,一眼就看到王倬猙獰臉上快意笑容,看到鐵鉤所向——碧蘿河的上游。
……“這條是碧蘿河。”“兩邊山是北野山的支脈,它擋住了碧蘿河的出海口,被河流衝開一分爲二。”……剛入海門城時候,雪舞照着小抄唸的介紹猶在耳邊,葉蕭能一個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他還記得當其時,耳聽着雪舞慵慵懶懶聲音,迪迪與昭昭大驚小怪的大呼小叫,眼前是一條如碧如藍的清澈大河在靜靜地流淌。
現在,循着王倬鐵鉤望去,縱然兩岸燈火通明照得亮如白晝,他卻看不到碧、藍,唯有黑漆漆、渾濁卓地自上游不住地流淌下來,猶如黑夜在蔓延,在吞噬着。
海門大潮早早就力竭了,退潮的洶涌與碧蘿河的激流匯成了比奔馬更迅速。
粘稠的黑,厚厚地覆蓋在碧蘿河上,飛速地逼近了水門。
更黑的是王倬,水門之後的海門城燈火輝煌,所有人都高舉着火把涌上街頭,這些光與熱給王倬拉出了長長地影子,張牙舞爪又漆黑如墨地一直爬到葉蕭的腳下。
相隔數丈,陰影相接。
看到葉蕭望過來,看到他注意到碧蘿河異變,王倬放聲大笑,報復的快意扭曲了本就非人的模樣。
“葉蕭!”“我輸了,你卻也沒贏。”王倬鐵鉤在脖子處做出抹過的樣子,“桀桀”笑道:“你最好祈禱我會死,不然,下次王某人再出現在你面前,死的就是你了。”說完這番話,王倬似乎積蓄好了最後的力量,鐵鉤倒翻勾在扶欄上,整個人騰空而起,向着水門下翻落。
整個動作兔起鶻落,從極靜到極動,又在衆人爲老巴圖與鐵沱之死而傷懷,爲碧蘿河異變震驚之時,竟是突兀到極點讓人反應不過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王倬身子騰空,翻到了扶欄上面。
眼看着一眨眼功夫,王倬就要墜落下去。
這個時候,葉蕭動了。
他本就在奔向王倬,離王倬最近,注意力亦全在其身上,第一時間近乎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葉蕭左腳一頓,身體半傾,全身的重量加上狂奔頓止的勢一起壓在了左邊支撐腳上,腳踝似乎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緊接着,他右腳繃緊,向着插在地面上隨風而顫動的法劍掃去。
這把屬於明月的法劍自從被王倬打落下來,倒插於地後,一直如有靈性,似不甘心地顫巍巍晃動着,既像要深入下去,又似要飛騰而起。
下一刻,當葉蕭一腳掃中法劍,整個人失去平衡向後倒去的時候,法劍離地飛起,發出龍吟般顫鳴聲音,向前激射而出。
霎時間,不管是脫力的雪舞、昭昭、明月等人,還是抱着老巴圖痛哭的迪迪,亦或是激戰中的海賊與城防兵丁……水門上所有人的目光皆隨着法劍飛掠往那個翻身扶欄的背影。
葉蕭渾然不顧在向後倒去,連保護動作都不曾做上一個,目光追隨着法劍,看着它化作一道銀色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