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怎麼樣了?”明月聲音發顫,伸出手來想要撫摸鐵蛋的臉,伸到了一半又頓住,看着爲了挖掘廢墟弄出的血與灰,竟有些不敢去觸碰。
鐵蛋被保護得很好,不僅僅沒有受到整個房屋倒塌帶來的傷勢,連小臉蛋都乾乾淨淨的,只是有一些乾涸的水痕,像是一滴滴落下來,乾涸在他臉上的汗與淚。
看到這樣的鐵蛋,對比左右廢墟與生機全無的沉寂,葉蕭等人心中皆是沉甸甸的,毫不費力地在腦海裡還原出了一幕屬於母愛的偉大景象……火焰咆哮着撲來,一座座房屋如篝火被點燃,濃密的黑煙滾滾升騰,蒸籠般高溫,窒息似壓抑,直可將活人憋瘋。
鐵嫂只是一個普通的海門城女人,鐵腳板在時她靠着丈夫,養着孩子,倚門等着遠航的丈夫歸來;鐵腳板不在了,她投靠小叔子,在鐵沱的庇護下照顧孩子。
這麼一個普通得遇到點事情就沒有了主意的女人,在生死一線,滿城皆亡的時候,做出了再有主意人也想不到的事情。
她不僅沒有沒頭蒼蠅一樣地帶着還在昏迷不醒的孩子往外跑,反而將孩子抱到房屋角落,有支撐的地方,想來還翻過牀榻、桌子等頂在上面。
老舊的房屋冒着火,結構被破壞,轟然倒塌下來,壓熄了火焰,也壓在了鐵嫂的身上。
柔弱的肩膀在這一刻爆發出了超乎尋常的力量,鐵嫂撐住了所有重量,給自己兒子撐出了一片可以活下去的天。
她堅持了多久,流下了多少汗與淚才死去,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一人知道到底要什麼樣的力量才能支撐住她至死不倒,讓庇護下的鐵蛋身上連個擦傷都沒有……葉蕭心裡清楚,鐵蛋能活到現在,有偶然的因素,如被壓得熄滅的火焰,如還有空氣流通等等,但這些都不影響那個死死撐在牆上不倒的柔軟身影,與水門上的鐵沱、老巴圖並列。
“你們來吧。”葉蕭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心中激盪,小心地橫抱起猶在昏迷,不知道已經失去了所有親人的鐵蛋,轉身向外走去。
明月、雪舞、昭昭,對視了一眼,齊齊上手幫鐵嫂收拾遺容,安放好,蓋上廢墟,算是一處簡陋的墳墓。
後面情況不知如何,她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等明月她們出來,葉蕭已然登上了鳴珂號,鐵蛋還是被他抱着,不曾放下。
所有人上得船,雪舞看出葉蕭沒有說話的心思,便也不問,重新操縱着鳴珂號回到迪迪他們上岸的地方停靠。
風裡帶着混雜着各種味道的焦臭,以及從浸透入土壤裡的,沒有來得及傾倒入水中的黑水中散發出來的刺鼻味道,隨着風瀰漫不散,時刻在提醒着沉默中的衆人,燃燒的海門城是何其殘酷。
迪迪他們還沒有回來,雪舞默默地過去從葉蕭懷裡面接過鐵蛋,模仿着鐵嫂平時的樣子將孩子抱着。
她們本以爲沉默會一直凝固到迪迪他們歸來,沒想到葉蕭忽然開口了:“他的父親、叔叔、母親,我全都認識,然後又全都不在了。”“其中的兩個,還是我親眼看着他們死在面前。”葉蕭頓了頓,擡頭望天,但見得雲層越積越厚,好像那些升騰而起的黑煙凝聚了大量的水汽,化作了一片片山嶽似的烏雲隨時準備坍塌下來。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點什麼。”他的語氣深沉又飄忽,洋溢着無法說清楚的明悟,半邊臉映照在火光當中,半邊臉陰影籠罩。
“小時候,我只就想着老頭子多少靠點譜,少讓我去街上揹回來,死沉死沉又臭烘烘的,最多是琢磨着個小結巴去哪裡玩耍,欺負欺負街上的小屁孩們。”“後來,我又一直在找那個翹家的老頭子……”“現在,我忽然明白了,其實我還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有更多的責任等着我承擔。”“可以做的,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葉蕭一拍船舷,長身而起,沉默了稍頃,緩緩地作出了結語:“生活不僅是尋尋覓覓,還有擔着山去跨過大海。”什麼山,什麼海,什麼樣的感悟……明月等人既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懂。
不過那不重要。
這世上的道理,本就是紙上得來終覺淺,不親身去感悟與自挫折裡面汲取,是永遠無法明白的。
葉蕭長身而起時候,也是前方悉悉率率聲音,伴着沉重腳步聲傳來之際。
腳步聲只有一個,深深淺淺,有拖動停頓,若不是那聲音沉重,簡直不像是一個軒昂大漢,倒像是個病夫。
迪迪,只能迪迪。
葉蕭連忙循聲望去,遮掩了視線的蘆葦被分開,先是牛角,再是魁梧身軀,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迪迪渾身染血,連牛角上都是血污而無暇擦拭,身上又多出了縱橫交錯的好幾條傷疤,翻出嬰兒小口般的傷勢。
他的腰間,掛着酒葫蘆般地掛着好幾個頭顱,斷斷續續地往下滴着血。
葉蕭沒有去數有幾個頭顱,也沒有多看頭顱凝固在臉上的驚慌與不敢置信,在看到迪迪雖然疲憊卻無大礙後,越過迪迪身軀,找到了小九纖細雪白身軀。
與迪迪相比,小九身上骨骼依然白玉一般,沒有破損沒有斷折,只是拖在身後鐮刀刃口上多出了幾個缺口。
它落地無聲,詭異的是連鐮刀拖地也無聲,要不是親眼看到,壓根無法察覺到它的存在。
葉蕭鬆了口氣,從挖出鐵嫂和鐵蛋母子後,臉上第一次解凍了沉重,綻放出了笑容來。
迪迪和小九上得鳴珂號,小九自然地退到了葉蕭身後,好像藏身入他的影子裡一面,將存在感收斂到了最低。
迪迪則憨厚地一笑,隨後將腰間那些噁心的腦袋全都摘了下來,在船頭排成一排,用他們牛魔人的禮節面對猶自在燃燒着的海門城拜了幾拜。
他拜的當然不是被他親手砍下來的頭顱,而是以它們爲祭品,拜整個海門城裡所有的犧牲死難。
當迪迪拜完,一個大腳將那些腦袋全掃是進水裡面發出“撲通撲通”聲音後,他望向葉蕭,握着拳頭問道:“哥,接下來俺們怎麼辦?”葉蕭默默地擺手讓雪舞把鐵蛋帶到下面船艙裡,接着道:“等。”“等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