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月升月落。
天亮了又黑,天黑了又量。
茫茫天地間,只有海濤的聲音,只有偶爾躍出水面的魚兒,在圍觀。
葉蕭忘記了他是在蜃氣的影響下,見到了這一幕,彷彿他就是嬰兒,在日復一日,好像沒有頭一樣地漂浮在海上。
無邊無際的恐懼,如無邊無際的水域,將他擁抱入懷中。
“爺爺,你怎麼還不出現?”“白日門城,還有多遠?”偶爾地,葉蕭會清醒過來,發出一聲聲疑問,化成一聲又一聲地啼哭。
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發生過什麼?
而是,本以爲忘卻了的,驀然回首,它還在那裡。
從不曾離開!
……大黑用着肚皮,蹭着粗糙沙土,一點一點地前進着。
它很小,好像是剛剛張開了眼睛的小奶狗模樣,嘴短鼻子短尾巴也短,卻絲毫不見可愛,而是——可憐。
這是大黑還是小黑的時候。
它渾身上下都是破潰的傷口,在化濃,在不住地流淌出腥臭的黃水。
它從來沒有吃過一口的奶水,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懷抱與舔上一舔。
大黑彷彿生來就是孑然一狗,看到螞蟻渾身戰慄,有麻雀在虎視眈眈,蒼蠅呼朋引伴地烏雲般永遠籠罩在頭上……無法形容的恐懼,就像那鋪天蓋地的蒼蠅一般,一波波地涌過來。
誰……誰來救救偶……無論是誰……大黑悲鳴着,用最後的力氣擡起眼,看到了前方有一個小村子,燈火通明。
燈火的溫暖,彷彿可以傳遞過漫長的距離,直接溫暖了大黑冰涼的心。
它很想過去,哪怕是挨着溫暖的燈光,趴上一會兒,也好。
偏偏,大黑動不了了,它在孃胎中積累的所有力氣,早就消耗得乾淨,再不能支撐它前進上一步。
“沙沙沙~~”有腳步的聲音靠近,大黑擡起眼皮,看到了一個富態的富家翁,嗯,一個渾身上下散發着溫暖的胖子。
“呦,一隻被遺棄的小狗。”“嗯嗯嗯,不錯不錯,我們是遺人,它是遺狗,很配嘛。”富家翁自說自話着,也不嫌棄小狗髒兮兮的樣子,一把抱在懷裡,哼着不着調的曲子,一步三搖地向着燈火通明處走去。
大黑從來沒有覺得那麼安全過。
原來,這就是被抱着的感覺嗎?
真……真好啊……葉蕭也好,大黑也罷,在蜃氣當中,皆進入了他們的一生這出大戲。
大戲的揭幕部分,他們或沉浸,或脫出,時而忘我,時而又清醒過來。
在某個瞬間,葉蕭便從中拔了出來,然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大黑,也看到了小九。
葉蕭看到自身被氣泡包裹着懸浮在空中,有無窮無盡的蜃氣在涌入。
氣泡上五光十色的畫面在浮動着,皆是無窮無盡水域裡,一個木盆,裝一個啼哭的嬰兒。
他還看到包裹着大黑的氣泡上,久違的遺人村,久違的富家翁……“技僅於此了嗎?”葉蕭自言自語,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不信。
氣泡外圍,跟大海上捲起的大浪般,一個浪頭接着一個浪頭打過來,涌入氣泡的蜃氣,自不是沒有目的。
葉蕭轉着念頭,望向小九。
四目相對,他只來得及對小九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旋即眼前五光十色蓋過來,便失去了意識……無邊無際的大海在某個時刻,就有了邊際。
嬰兒葉蕭的眼角餘光,看到了白底藍瓦的一座濱海城市,從海平面上升了起來。
那是白日門城。
這一次,葉蕭的意識不是嬰兒,而是他本身,只是涌動在小小身軀裡的,還是屬於嬰兒葉蕭的情緒。
他的期待,他的恐懼,他的渴望,他的飢餓,他的寒冷……皆如潮水涌來,將他包裹。
“老頭子,到你出場了。”“別說,挺長日子沒見,怪想的。”葉蕭充滿期待地想着,竭力地擡起屬於嬰兒的脖子,向着白日門城方向望。
近了,又近了。
等等,等等,這是什麼情況?
葉蕭驚恐地發現,海上風雲突變,有大風呼嘯而過,推着木盆,打着旋兒,循着洋流,滑過了白日門城。
滑……滑過了……那老道士怎麼辦?
無法形容的恐懼,正因爲知道結果,而所知道的結果並沒有出現產生的巨大恐懼,將葉蕭淹沒。
明知道這是蜃樓王打造出來的環境,然而屬於嬰兒葉蕭的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真實不虛的。
只是一陣風,一個浪,什麼都改變了。
該出現的沒有出現,人生的軌道輕易地偏離。
這本身就大恐怖。
“啊啊啊~~”“哇哇哇哇~~~”葉蕭在恐懼中大叫,化成嬰兒的大聲啼哭,在狂風中被撕碎……他眼前一黑,再睜開眼睛,一切又變化了。
“回……回來了?”葉蕭竭力地再用纖細脖子支撐着腦袋,望向從海平面上升起的城市。
白日門城!
他緊張地看着城市在不住地“靠近”過來,這回沒有狂風作對,沒有大浪攪局,嬰兒葉蕭就像是被一雙手推着一樣,徑直推向了白日門城,他長大的地方。
漸漸地,葉蕭甚至看到了一片雪白的細沙構成的沙灘,那是他小時候與小結巴無數次一起玩耍的地方——白沙灘。
沙灘上,有一個老道士,一邊喝酒,一邊涉水而來。
“終於等來了,老頭子。”葉蕭淚流滿面,從來沒有覺得過老頭子那一身酒氣的懷抱,有那麼地讓人期待。
“咦,有一個小布點。”老道士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旋即葉蕭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原來是木盆被老道士一把從水中拎了起來。
緊接着,一個碩大的腦袋,從木盆上頭探過來,佔據了葉蕭的整個視野。
鬚髮凌亂,滿臉皺紋,不修邊幅的老道士,時隔許久,再次出現在了葉蕭面前。
“哇哇哇~”葉蕭高興得眼淚都出來了,張開雙臂要去擁抱久違的老道士。
以嬰兒的身軀做出這麼一番動作,用三個字就足以形容:求抱抱。
在老道士無數次表功般的形容裡,葉蕭清楚地記得他是這麼說的:“當時看小屁孩子還蠻討喜的,一見面就求抱抱,老頭子一時心軟,就給抱回來了。
悔啊,悔不當初啊,這手欠的。”老道士不着調,又賤賤的聲音,從回憶深處傳來。
葉蕭滿懷期待着看着老道士,就等着他伸手來抱了。
嗯?怎麼還不伸手?
喂?木盆怎麼又給放下去了?
這什麼情況?
嬰兒葉蕭一臉懵逼,耳中聽到頭頂上飄過了老道士的聲音,充滿了嫌棄:“長得好醜……”